一间封闭的水底地宫,高大宽敞的楼台构筑,仿佛是梦之宫大殿的镜像面,四周没有墙壁,放眼望去,全部都是雕刻在岩石上的门跟窗,一模一样的孽海蟠龙花纹,精致瑰美。冷月高悬,雪白的经帷可达千重之多,悬挂在室内无风自动,宛如仙境浮云,可是却又像实质的水流一般,带来一股新鲜海潮的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湘纪环顾四周,忽然看见壁角悬挂着一束紫藤蔓,枝繁叶茂的蔓上隐隐现出紫昙果的影子,顿时兴冲冲地跑过去,伸手便要摘取。
“别动!”耳边蓦然传来一声冷喝,宁歌尘猛地一把拉住她,袍袖一挥,一道白光射落,那束紫昙果扑啦啦往下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滚,忽然化作了一股散发着刺鼻味道的青烟消散了。
湘纪急退一步,迅速抬袖遮住自己的口鼻,以免毒气入侵,想到方才自己粗心大意差点酿成大错,不由得心下凛然。
“看来我想得不错,这里的确是水月幻境,一个鼎鼎有名的迷宫。”宁歌尘在一旁冷冷地笑了起来,抬眼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把满室神佛看个通透。事实上,从踏入这个地宫的第一秒起,他便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表面平静无澜、实则难以破解的迷局,蕴藏的杀机远比光天化日之下对付千军万马要困难得多。
“呵呵呵……”就在这时,地宫里忽然响起了一个桀桀怪笑的声音,而且眨眼间,那个声音随着一抹凌厉无匹的闪电猛地逼近,尖利刺耳的笑声近在咫尺,仿佛要穿透人的耳膜。
“什么人?!”宁歌尘将湘纪护到一边,持剑当胸拦住。冰冷的眸光落及一处,忽然一步抢出,迅疾地一剑直灌帷幕深处!他的身形如游龙般在如海的雪幕间掠过,一连刺出五剑,每一剑似乎都杂乱无章,似乎都没有落在那个黑影的要害上,然而犹如回风舞雪的剑光止处,那个虚幻的影子却被呈大字型牢牢钉在了半空!
“噗——”在宁歌尘刺中最后一剑封住对方的咽喉时,眼前一道金光闪过,幻化出数十支不可锐当的冷箭,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激射而来。
他反应极其迅速,毫不犹豫地侧身避过。可是就在自身安然躲过的刹那,金光落处,身后的雪白帷幕忽然宛如被烈火燎过,化作一片焦黑。与此同时,帷幕的另一端,湘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湘纪!”宁歌尘猛悟什么,脸色陡然苍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竟然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闪电般抢身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彻底堵截了那剩下的金色利箭。顷刻间,落在女子身上的那种痛苦,陡然间消弭得无影无踪了。
其中一道最盛的金光陡然正中宁歌尘的眉心,笔直地穿颅而过,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宁歌尘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双肩剧烈颤抖,伸手死死摁住自己的眉心,苍白修长的手指几近痉挛,殷红的鲜血汩汩而涌,顺着他十指间的缝隙不住淌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全身上下已经遍布了几十处这样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宁歌尘迅速稳定心神,以念力将恐怖的伤口凝结起来,形成状如丝线般又细又长的伤口,表面看上去只是被剑气扫过擦破了衣服一样。
“宁歌尘——”显然听到了帷幕深处传来的那声惨痛的低呼,湘纪莫名惊慌的声音响了起来,“宁歌尘,你没事吧?!”
“还好。”宁歌尘倒吸了一口冷气,尽量用与平时无异的语调回答她,“你怎么样?”松开手的瞬间,一记清拔的金莲烈焰的图案,在他的眉心隐隐成形,散发着骇人的纯黑色光芒,一闪而没。那男子本来面如无瑕美玉,此刻看来,却增添了几分邪恶莫测的光芒。
“我没事……你也不要有事!”湘纪捂着自己流血的胳膊肘,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她知道他出事了!里面乱成了一团糟,那样强烈的剑气直逼而出,宛如深陷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即便是让她的功力恢复十成,此刻只怕也无法近得半分身来。
“呵呵呵……”那个诡异的声音仍旧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浓黑的暗影宛如沼泽地一般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了不起啊……你可知中了我的金魂惜,我不死你则痛不欲生,待我一死之后,你便是鬼渊盟新一任的天煞了?哈哈哈……”
“天煞?!”显然明白过来对方话中所指,宁歌尘的脸色愈加冷若寒霜,星眸间杀气四溢,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敢置信,“金魂惜……”他自是知道这种阴毒术法的厉害之处,金魂惜乃是鬼渊盟内部鲜为人知的秘术,鬼渊盟为了囊括人才,天煞级以上的人物都修炼了此种术法,以便代代相传。换句话说,任何一个级别的天煞都不会被毁灭,即便**消亡,可是那种邪恶的力量会随着主人的意念转移跟传承到另一个身上。
他如今中了金魂惜之咒,也就等于半个身子陷入鬼渊盟那潭污淖之中了,只怕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个恶鬼的纠缠!宁歌尘思及此处,恨得牙关紧咬,脸色灰黑,十指刚刚结出的火印由于片刻的分神,立即如死火般冻却消失了。
“先是明熙王,然后是七伤中的左右护法,现在连你也来了,你们是成心不让我活了吧?”那名好不容易从太子祠逃出生天的天煞,误打误撞躲到了梦之宫的水底,却不料又陷入了一个死也打不开的水月幻境,正大叹倒霉至极的时候,谁知又遇到了宁歌尘。
他知道对方若先一步发现自己的行踪,也是断断不会饶他的,因而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孰料那宁歌尘的武功的确不是盖的,他堂堂鬼渊盟的天煞,竟然完全占不了上风。好在他脑子转得快,发现宁歌尘似乎有意无意将他引向远离那个女孩的地方——不错!就是那个女孩——宁歌尘的弱点!他仿佛找到了生的希望,眼底放出野狼对月狂嚎时的光芒,一记金魂惜当即直取湘纪……
“既然我出不去,你们便都来给我陪葬吧!”天煞狂妄地大笑着,地宫内随之刮起一阵滔天巨*般的旋风,帷幕狂舞如肆,好比迎来了一场暴风骤雨。只听“咔”地一声,有什么脆生生地碎裂了,那个鬼影仿佛从无形的枷锁中挣脱开来,转瞬便从地宫内消失了踪影。
“往哪儿逃?!”宁歌尘霍然清醒,迅速重凝手印,一记蓝火腾挪而上,以雷霆万钧之力直拍黑影,不偏不倚,蓝光激射,正中对方后背!
与此同时,奔进来查探情势的湘纪迎面撞到那名天煞,想也不想便拔剑劈出。
那名天煞只当外头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万没想到她竟也是个会家子的,而且不容小觑,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当即将他穿了个透心凉。
湘纪也被自己给吓了一跳,她当时的举动无疑是一个高手自卫时的正常反应,可是抽剑后退之际,却是吓得脸色苍白——她、她是真怕自己这一剑,伤得又是宁歌尘呀!眼见对方是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此刻已如一滩烂泥瘫在了地上,脸上犹自带着扭曲的阴暗笑容。她忍不住又看了两眼,愈觉胆颤心惊,心里却不是没有那么一两分窃喜的。
不是他,不是他就好。
她拔足不顾一切地奔向帘幕深处,心里忽然感到莫名的疼痛,这种揪心的感觉何其相似。然而,其他的似乎都抛在了脑后,眼前只想快点见到那个人,确定他安然无恙。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想不到还这么厉害。”宁歌尘靠着雕栏画栋的廊柱坐在地上,剑拄一边,见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脸上的血迹早已用雪白的帷幕擦干净了,除了神色越来越苍白之外,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你没事就好。”湘纪看到他身上似乎只受了几处轻伤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暗自松了口气。抬头之际,再也不忘朝他露出一个如水笑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感觉她就像一个精致凄美的假人,被太多的前尘往事纠缠着失了生气,可是没想到,她偶尔展颜的笑容竟是如此醉人,望之晴明如画,令人如沐春风。
“湘纪,”他看着她,不惊轻尘地笑了,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以后不要再哭了,无论为谁,眼泪是很珍贵的。——那些让你哭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值得你哭。”
湘纪一怔,然后乖巧地点点头,想要捕捉到宁歌尘眼中其他多余的成分,他却已经阖上了眼睛,貌似十分疲惫。她上前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都在轻轻颤抖,长长的睫羽像被雨淋湿过的蝴蝶羽翼一样,显出高贵磨损的颓唐色彩。
“你是不是很累?”湘纪感觉到他手上的力度有些萎靡,脚步也带着些许的虚浮,忽然转过脸来看着他,轻轻地问道。
“缓过来就好。”宁歌尘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那是独挡一切的气魄。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永远也看不足似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美好的笑意,仿佛藏着莫测的机锋。那种笑意稍纵即逝。
既然他这么说,湘纪便只当他先前力战到虚脱了,心里盛着满满的懊恼,觉得自己关键时刻不顶什么用,却并没有往别的方向多想。她用柔弱的双肩支撑着他,小心翼翼地步步向外围走去,以至于彻底地忽略了——
宁歌尘在起身之际,雪白的经帷漫卷过来,遮蔽了祭司那个不为人知的小动作——
就在他身后的那面墙上,早已被他背后渗出的鲜血染红,宁歌尘不动声色地拂袖扫过,整片墙壁顿时宛如被烈火烘烤过,未干的鲜血顷刻间化作了血红色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散落在墙根处。
很快,便被汹涌而至的暗潮带走,干净得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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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怎么才逃得出这方迷阵呢?”水月幻境乃是一个虚幻之境,是根据特定的五行八卦阵布置的,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对应,在水底宛如身陷盲区,要想准确地找出彼此契合的方位来,何其艰难。就在湘纪冥思苦想的时候,空旷的地宫内忽然传来了滚石如雷的轰鸣巨响,从天花板上滚落下来,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宁歌尘的冰凉的手指压在她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闭上眼睛,仔细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神色莫测。
湘纪尚未回过神来,就见他起死回生一般,双目炯炯有神,盯着半空中某一处,风驰电掣般掠了上去,气贯如虹的一剑纵贯,俨然已经发挥出了平生武学的巅峰绝技。“嘭——”地一声巨响,受此雷霆一击,那五彩琉璃的天花板上,猛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轰隆隆——”当即天崩地裂,屋宇崩塌,震撼人心。
歌尘大人……真的是个力量衰竭的人么?湘纪瞠目结舌。
“快走!”宁歌尘厉喝一声,猛然一把护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揽住她朝着那个黑暗豁口凌空飞了出去,宛如一支从黑暗射向光明的破空利箭,身后的千斤闸门,关闭在他跻身而进的最后一刻。这一系列动作仅仅完成在转瞬之间,他甚至都来不及感觉到自己全身各处大小伤口绷裂带来的剧痛,人便已经翩翩落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新世界。
“这是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湘纪触摸到宁歌尘的脸,忽然烫着般猛地缩回,可是转瞬却又不甘心地再次摸上去,他眉心那个金莲火焰的印迹若隐若现,火一样的灼热直逼肺腑,在黑暗中焕发出摄人魂魄的光芒。
“你别管。”宁歌尘忽然愤怒地扭转开脸,他的双眸映照着那个金色印迹,在黑暗中发出幽冷莫名的光芒。往前走开一步,点燃火摺,陡然发现这是一个交叉路口,一块不足三尺的界碑立在路中心。这块界碑尽管是石头做的,可是经过千百年的时光浸润,已经被岁月之手打磨得如玉般晶莹,触手光滑可鉴。
透过幽暗昏惑的火光,湘纪在明明灭灭间看到界碑上几行模糊的字迹,她辨识了许久,发现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文字,学识渊博如她,竟然完全看不懂。
“你看懂了吗?”经历了一番生死,湘纪已经不由自主地对宁歌尘产生了依赖之情,所以这时候,她毫不犹豫便想到向他寻求答案。
“我也不懂。”宁歌尘的唇角浮现一个冰凉的弧度,那种神情竟然完全让人看不透。因了他那个笑容,湘纪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然而他已经把火摺在墙上摁灭了,黑暗的潮水再次淹没过来,完全看不清彼此的任何一个表情,只听得他用冷冰冰的声音道:“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俩该分开走了,你走左边,我走右边。”
“你说什么?”湘纪的心里突然一片空荡荡的,像经历过霜冻的原野一样,只听得风声来回呼啸。
“我说,本来就不是同一路人,现在也该分道扬镳了。”宁歌尘以一种更快的语速说完,转身便往右边走去,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可是他头也不回,“你记住,谁也不许回头,否则两个人都得死在这里。”
“可是……”湘纪有些不死心,“你受了伤,或许我可以留下来帮你……”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表示了委婉的挽留,她都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给人的感觉酷似青洛师兄,自己这么快就弃械投降了吗?
宁歌尘无比讽刺地笑了起来,仿佛早就洞穿了她内心的想法,十足不留余地道:“不要把我当成你师兄那般依赖,你听清楚了,我不是那个叫青洛的男人!”说这句话时语气里的愤恨表露无遗,可是他很快便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波澜不惊地加上一句,“以你现在这副状态,只会拖我的后腿罢了,我不想因你而白白丧命。”
她猜到自己是被当成累赘了,可是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心里头还是觉得堵得慌,好像一眨眼就要掉下眼泪。好在黑暗之中他无法看到自己的表情,这给了她保留尊严的盾牌。
“你……”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要小心了。”
宁歌尘已经走出不远,听到她的关照之语,不由得轻一颔首,忽然间又恍悟黑暗中她根本就不可能看见,有些失神地笑了一笑,只得淡淡交代了一句:“好生保重,希望在路的另一个尽头,还能够再见到你。”语气虽是一贯的平淡,却包含了未知的温情。
身后那个声音已经远去了,宁歌尘终于扶着墙壁歇了下来,不住艰难地喘息,伴随着猛烈地咳嗽,不时呕出胸肺间的血沫碎片。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似乎还能听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簌簌流失的声音。可是奇怪的很,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不但不痛,反而感到莫名的轻松跟久违的幸福。
“嘿嘿,你小子还真是伟大啊,竟然为了英雄救美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是个情种!”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大笑声,一缕淡金色的幽魂在空气中忽上忽下地飘荡着,动作快如鬼魅,像一缕尘埃一样围绕着宁歌尘上蹿下跳。
“方才在生死界碑上,你分明是为了那个女娃儿把生的出路让了给她,可惜她并不知情,就算你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对你心生感激,相反,她觉得你是在嫌弃她,心里头不知道该有多委屈呢!你这冤大头当得真是好啊!”
“来者何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宁歌尘闻言脸色大变,宛如被人揭下了某层面纱,好在黑暗中却无人看得到。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声音说得都是事实,刚才他对湘纪撒了个谎,那块界碑上的文字他看懂了,看得很真切。根据上面的指示,他们遇到的是一块生死界碑,左边通往生的道路;右边通往死的道路。而且特别规定,生的道路,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你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啊?”那缕尘埃仿佛烛火,照耀得周围发出淡淡的光晕来,慢慢凝结出一个单薄的影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托着自己的下巴做出深思状,“对了,我是谁啊?”
宁歌尘的额角,一滴冷汗落了下来,同时心中陡然升起警觉之意:如果对方是鬼渊盟的另一名天煞,此刻自己衰弱到这种程度,只怕仓促难以应付……但是很奇怪,眼前这个似人似鬼的东西,身上却没有显现出跟天煞一样的邪气,可是这种荒诞的形态跟颠三倒四的言语又不能不令人疑窦丛生,他不由得眉头一拧,暗暗握紧了袖中长剑。
“我是谁?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我是你祖宗!!!哈哈哈……”那个得意忘形的大笑声被宁歌尘一记剑鞘狠敲委顿了下去,金尊老鬼像被石头砸到一样跳脚叫了起来,义愤填膺地指着宁歌尘咆哮:“你小子能耐不小哇,居然敢打起你祖爷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那开天辟地玉树临风嫦娥奔月倾国倾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省略几百个似褒似贬的形容词)……的仙乐门第三十八代金尊老祖!”
算起来金尊老鬼的确是他祖爷爷……他突然之间冒出来要认亲,还扬言自己是一个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古人,宁歌尘只当那个老不死的在占自己便宜,一张脸黑到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