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素手瑶琴
作者:南本佳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24

七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二月,频繁的雨雪已经使人烦腻起来,金靖夕率领的本部兵马正沿河南下,意图从西南方对雪国形成合围之势。

这一日细雨清寒了半宿,途经一片颇具江南风味的竹林,悄无声息的行军途中,铁蹄轻轻踏雪,忽然也仿佛洗净了马蹄铁上的血腥味道,多了几分恣肆悠游。天**晚,金靖夕不愿在临近的大户人家落宿,于是在雪地里支起了一顶瞻观大气的帐篷,帐篷一顶套着一顶,一直延伸到整个深林,士兵们则分散开来驻守在竹林各处,随时警戒四周保护公子的安全。

就在天际落下最后一缕晚霞之际,一幢废弃已久的竹苑深处,忽然响起了铮铮的琴音,绵延动听不啻仙乐,在这空旷的深山雪谷里久久不绝。竹林里刚刚燃起一大堆篝火,十几个魁梧大汉围着篝火畅怀饮酒,一个落魄书生正在众人中间面色尴尬地说着狐仙报恩的故事,此人姓卢名子栋,本因战火毁了家园,顺道南下避灾的,谁知一个倒霉,迎面碰到这队浩浩荡荡的大军,更倒霉的是,竟然被当成了敌方的探子给扣押了。

明熙王手下的这支军队威名远扬,治军严谨,虽然不比一般的兵匪,却同样改不了从军前的游匪习气,其实明里暗里也没少给卢子栋气受。比如现在,这些家伙既要听他讲故事,又要极尽奚落耻笑之能事,直骂他穷酸书生就是喜欢白日做梦,讲得不是天仙配就是人鬼情未了,小时候脑袋一定被驴踢过。卢子栋敢怒不敢言,因此讲一个故事就要慨叹半天,直道明珠蒙尘,壮志未酬,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本来正在集体嘲笑那个酸儒书生,这时忽然被那阵琴声给吸引住了注意力,对于那些常年在外行军作战的粗人而言,自是不懂这其中蕴藏着什么玄机,其中有个士兵一拍大腿道:“嗬!这定是那媚狐仙的勾魂曲吧,兄弟们听出味儿来了吗?那妞心里闹哄哄地想勾引汉子哩!哥们虽然着急,可还真不敢过去,要去了兴许被窝还没捂热,公子就让咱脑袋搬家了,要不把姓陆的送过去尝尝鲜儿?”说着觑向卢子栋,他这番话引来了轰然大笑,众人不由得起起哄来,卢子栋面上臊得不行,又恐对方真把他送到那种深山野林去了,他早就听说这一代经常有鬼作祟的,吓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住地摇尾乞怜。

就在这时,一个喝得醉醺醺跑到林子里出恭的士兵,忽然提着裤子吓得屁滚尿流地奔了出来,口中结结巴巴地喊道:“不、不好啦!那便还真有个狐仙呢!美、美呆了!……”他如此这般地添油加醋说了一番,简直把那小狐仙的样貌描绘得天上有地上无,引得众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至于那小狐仙不忍看他出恭的恶心样将他一脚踹了出来的事实,他就轻轻一笔带过了。

“去看看!”领队的一发话,这些早就心猿意马之人,顿时欢呼雀跃着朝琴音起处蜂拥而去。行不多久,果见森林里一方清冷的青石之上,扑了一层薄薄的雪,雪上静坐着一名红衣少女,膝上横置一琴,正低眉顺眼地幽幽抚琴。琴音流淌而出,并不因为有这些人的贸然闯入而有所紊乱,仍是高山流水。尽管她不置一言,众人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却不由得齐刷刷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打破了眼前的美丽梦境。

“你们王爷在哪里?”琴声戛然而止,少女忽然抬起头来,满脸认真地道,“我要见他。”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领队的叫程东克,笑得更是夸张,一张大嘴都几乎咧到了耳根,前仰后合道:“她说要见我们王爷?哈哈哈……她居然说要见我们王爷?”

“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王爷的架子就这么大?”少女安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有些气愤,抱琴而起,冷冷道,“你们去告诉他,本小姐名叫羽湘纪,在此恭候已久,今天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这下子程东克不敢再那么悖肆地笑了,嘿嘿地冷笑着,搓着双手一脸奸猾道:“小姑娘要见我们王爷,好啊,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旁边立即有人挤眉弄眼地阴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王爷指不定怎么高兴呢,他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那不是送羊肉入虎口么?指不定明儿个就连渣都不剩了……”

“放你母亲的狗屁!”程东克在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脑袋上擂了一拳,横眉竖眼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咱主子是什么人,那是最懂得怜香惜玉的!小姑娘这么楚楚可怜,说什么也能撑到后天不是?哈哈哈……”

……那些家伙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狼,在看着一只美味可口的小白兔,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抒情达意的长啸。

怎么……好像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色狼窝当中呢。湘纪茫然四顾,暗忖那金靖夕该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吧?虽然此番深入虎穴,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心态,可到底是个没出过保护伞的女孩子,临阵忽然有些慌了手脚了。

这群人正在起哄胡闹的时候,有个穿着淡金织裘的英挺少年一抬腿从附近一顶帐篷里走了出来,听得外面喧嚣不止,少年郎的脸色极端阴沉,迈着轻捷的脚步走了过来,大声怒喝道:“程东克在哪里?给爷滚过来!”

此人乃是金靖夕的胞弟金徽英,平时最受太妃宠爱,养成了倨傲骄纵的性格。此番太妃是特意让他出来随军磨练的,行军途中环境恶劣,平日里就知道在王城跑马遛鸟的纨绔子弟,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心里正窝着一把火没处发,眼见自己的直隶属军也是这副不成气的样子,黑黑的瞳眸里腾起的火焰都仿佛要把人烧成灰烬了。

他这呼声一落,本来正热热闹闹地挤作一团的人忽然作鸟兽状,程东克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抱着金徽英的腿道:“小的在此,主子有何吩咐?”

“擦擦你的口水!”金徽神色嫌恶地将他一脚踹开,掸了掸被拉扯过的长袍下摆,沉着脸道:“本公子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今儿个你敢再拿些有的没的东西敷衍,爷就一刀砍了你的狗头!”

“主子息怒,息怒。”亏了程东克九尺男儿的大身板,在金徽英面前硬是卑微得跟只癞皮狗似的,趴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个劲儿地求饶,末了又露出一脸忠诚的笑容道:“主子交代的事,小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主子办好呀!这不,主子要的人,小的已经找着啦!”

“你撒谎!这荒郊野外的,哪里还能找到像绿瑟那样的美人!都是你个狗奴才,我说要把绿瑟偷偷留下的,你却贪生怕死担心这事被我大哥知道了,居然敢违抗我的命令把她私下送走!”金徽英怒气冲冲,对着程东克一阵劈头盖脸的拳脚,打得那家伙鬼哭狼嚎,却又不敢逃走,更不敢闪避。

“是啊,在世人眼里他是神的化身,母妃也爱他如珍似宝,现在就连你们这群奴才眼里,我都样样不如他!你们对着他言听计从,唯恐却之不恭,对着我却阳奉阴违!你这该死的狗奴才,我今儿非剥了你的皮不可!”对自己兄长累积了多年的嫉恨,郁积胸中的愤怒怨怼,化作了满腔恶毒的潮水,一瞬间淹没了金徽英的理智。

程东克正悲叹自己此番小命绝矣,他太了解这位明熙王府的二公子了,脾气古怪,阴枭反复,暴戾无常,自己此番正撞在他软肋上,不死才怪。但是,奇怪得很,那顿暴风骤雨般拳脚猛地停了下来,金徽英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换了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俯身扶起程东克,拍了拍对方衣襟上的碎雪,看着鼻青脸肿的程东克,笑得和煦春风道:“小程辛苦了,你没事吧?”

程东克受宠若惊,嘴巴都张成了O形。转头一看,发现雪地里的不远处,那个清秀绝伦的盛装少女怀抱着绿瑶琴,正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着金徽英。程东克顿时心里一片豁亮,立马什么都明白了,赶紧配合地点头不迭道:“小的没事,小的好得很,主子真是宽宏大量啊。”

金徽英是什么人呀,年纪轻轻已经玩转京畿风月场所,金曌王城教坊花间,一提起小王爷的名讳,谁人不是如雷贯耳。他方才此举,无疑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形象在美人面前受损罢了。他将程东克一把拖到旁边,眼底闪烁着某种炽热的亮光,压低声音问道:“你说的那个人——莫不是她?”

程东克小鸡啄米般点头哈腰道:“正是。主子令名远播,这位姑娘乃是慕名前来,自荐枕席……”

“好!”金徽英攥着拳头,露出了一个心旌摇荡的笑容来,一锤定音,“把她送到本公子帐里来,爷看中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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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地另一顶高大的帐篷里,听到悠扬琴声之际,两个人同时在发噱深思,其中一人是明熙王金靖夕,另一个是他的的随身医师徐瑞星。

“好琴!妙人!”徐太医捋须颔首,朗朗而笑,侃侃而谈,“闻琴声而知雅韵,依老朽看来,弹琴的这位姑娘必有冰雪之姿,不仅蕙质兰心,更有一般女子难以比拟的凌世气焰,巾帼不让须眉啊!”

“难得太医还肯夸人,听你这么说,我忽然也很想见见她。”当时候的金靖夕年轻得令人发指,舒袍缓带,外罩一袭雪狐裘大氅,端坐在首位上,清峻的容颜上还带着烤火的暖色。他刚刚阅完一封密信,用手卷起在执灯上点燃,雪白的纸笺一瞬间便被火光吞噬,淡淡的烟尘飘起。他沉默几许,忽然抬头吩咐道:“来人,去把竹林里那位弹琴的姑娘请过来。——她要是不愿意,你们切记不可勉强。”

侍从们出去执行命令了,徐瑞星忽然哈哈笑道:“不用请,她自会来的。”面对金靖夕投过来的莫名深省的目光,太医胸有成竹地沉吟着,眼底露出一抹小老儿的狡黠之色。“老朽不止从此女的琴艺中听出了她的相貌品性,更兼连她此行的目的也听出来了,她必是慕公子名而来,说不定对公子是早已暗生情愫,此番便是以身相许来着。”

金靖夕可没有那种跟他玩笑的心情,一脸平静地道:“贸然造访,必有所求,我且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有人急急禀报道:“主子!那位姑娘跟二公子打起来了!”

“胡闹!”一言掷地的时候,金靖夕的人影已经从帐内抢了出去。

徐瑞星望着对方难得一见的火急火燎的背影,不禁嘴角抽搐道:“不是吧?就这么怕自己未来的媳妇给小叔子揩了油去?说起来徽英那小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聪明归聪明,愣是心术不正,回头我得向太妃娘娘告他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