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此去西行
作者:南本佳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320

夜阑沉静,一层薄薄的白霜蒙在街道上,在金曌就是如此,由于王城接近西海沙漠地带,因而白天晚上气温差异很大。一辆高大宽敞的马车从明熙王府出发,秘密地径往西方而去,随行不过寥寥数十人,且都是行装改扮之人,为了避人耳目,金靖夕出行之际,特地选择了低调行事。

就如此刻,他将湘纪轻揽在怀里,一如既往,用那种对方永远看不到的眼神,怜惜地望着她沉睡的美好容颜,唇角浮现淡淡苦涩的笑意。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是不愿看到自己,才这样一睡不醒的,一如七年前。

而这一次,他是真的,似乎没有那个力气去等待了,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去找鬼医连殇吧。

“湘纪。”一个轻吻落在她的眉心,那一线利剪留下的冰冷痕迹,仿佛是一个永远无法消磨的梦魇,就这样让她迷失了七年之久。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他清邃的眸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丝丝伤感,贴近她耳边,神色略显痴迷道:“你不是在七年前就对我说,只要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今后便为我素手调羹么?可是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呢?”

就在这时,忽然从她的口中,细若游丝地溢出一个模糊的声音,金靖夕一惊,震惊而狂喜地抬头看向怀中的女子。湘纪苍白如枯萎花瓣的唇微微翕合着,脸上的表情茫然而痛苦,内心深处似乎在努力地挣扎着,好像就要呼吸不过来了,只听她用梦呓般的语气,毫无知觉地断断续续地道,“不……不,宁歌尘……为什么?”

在这一刻,清清晰晰地听到了那个名字,“宁歌尘”那三个字出其不意地落到他耳里,带着直击心扉的力量,宛如一记重锤,让他浑身痛得一震,金靖夕的表情一瞬间陷入极端冰寒的境地。

无论是爱还是恨,那个男人的身影……终究是深深地扎根到了她心里,以至于她在神志不清之际,还不忘喃喃念叨,就这样执着地、一遍又一遍。

“呵……”金靖夕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却仿佛是激怒交心所掩饰自身感情的盾牌,轻喃,“到头来,不是羽青洛,不是端木凌……竟是他?”

他的容色苍白颓废至极,带着压抑无比的巨大怒气,轻轻叹道:“我的好王妃啊,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停了一拍,用一种更加冰冷讽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语气中带了丝偏执,“对着我,就是千百年不变地沉睡不醒,现在居然就连睡梦里,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别的男人……你当我就真的那么大方?”

“宁歌尘……”湘纪却安全不搭理他,一个劲地呼唤着那个被她疯狂恨了七年之久的名字,内心世界宛如被巨大的洪流冲击着,翻天覆地的悲喜莫测,如煎似烙的爱恨交融。这种分不清是非对错的感觉,让她陷入一场痛不欲生的围城。

“不要走!”待得终于完整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终于挣脱束缚跟囹圄,那个恐怖的魔障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继续陷入了毫无意识的昏迷。

只是,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鬓发深处。

“……”金靖夕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压抑了太久的深沉怨怼,混合着这一刻的冲天愤怒,几乎要把他的心肺烧成了灰。他忽然好像发了狂,静阑的眸中已是杀气腾腾,一手攥着湘纪的衣领,逼近,怒不可遏地大吼了声:“羽湘纪!**是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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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哨刺破长空,周围响箭如雨,铁蹄飞溅,伴随着混乱高亢的厮杀声,也不知道共有几路人马在前面打了起来。

刚蒙蒙亮,在这接近西海的边缘地带,干燥的风沙已经凛凛吹了起来,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趁着夜色未尽,持枪带械杀了过来。

“公子,敌人共有三路人马,看模样有人早就在此导演了一场好戏呢。”霍布田抽空向金靖夕禀报了此事。他虽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却从不肯离开金靖夕半步,为的就是随身护卫对方的安全,哪怕这次,明知王城内即将迎来一场倾国乱离,他还是照样撇下诸般事物,随行在侧。

马车内的金靖夕冷哼一声,犹未从刚才的震怒之色中缓过来,掀帘向外看了一眼,仅仅是一眼,他心中已有定数:自己从明熙王府里带出来的皆是一流的死士,无不是以一敌百之人,如果敌人真的只是马贼之流,那么对付起来简直可以用不费吹灰之力形容。

可是刚刚那一瞥,金靖夕已然明白,对方一律身手不凡,且布阵阻击井井有条,进可攻退可守,一看就知道是正规军乔装而来……垂帘倏地甩下,金靖夕微微冷笑道:“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在西海对我动手,也不看看这里究竟是谁的地盘。”

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女子,蓦然一笑,神情说不出的忧伤美好,像个堕入凡间的恶魔,感觉既纯洁又残暴:“不要跟他们耗着了,免得伤及王妃……算他们倒霉,今天本王心情非常不好,所以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放过,统统给我杀掉。”

随着这道指令一落,霍布田扬手发出了一支袖箭,一道赤焰般的金光猛地划落长空,绽放在黎明前的天际,放射出万丈光芒。

刹那间,四面八方,无数金丝滚边、中绣鲲鹏腾跃暗纹的旌旗迎风打起,从各个方向隐隐现出援兵的影子。几在眨眼之间,潮水般的金色大军汹涌过来,他们全副武装的披挂上,铠甲上的冷光映日生辉。

这些人所过之处,那些前来伏击金靖夕的人忽然好像变成了泥塑木雕,简直不堪一击,周围人仰马翻之声不绝于耳,近乎于一种压倒式屠杀,空气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血腥味在风沙中浓烈溢开。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贤公子。他是个真正的将军,更兼是个真正的战士。

在战场上,他从不对敌人心软,因为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他最常用的,同样是这个世间最为残暴而又迅速的解决方式,那就是——讴歌铁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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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的入口处,顷刻之间烽烟四起,万里流沙染血,在旭日下显出一种深沉悲怆的美感。

由于尸体堆积如山,马车已经无法再在沙海中行进。但是很快,脚下的死尸即被一具具拖开,一道数十丈的红毯在浸渍着鲜血的黄沙之上铺开,一直铺到第一个巨大雪白的营垒前面。在第一个这样的营垒后面,还有无数幢这样古怪的建筑,矗立在沙海之间,连缀成恢弘大气的奇景。

这是属于西海埃陵帝国的独特景色,令人无论在红色晨曦还是昏黄落日下看来,都是叹为观止的鬼斧神工。然而,有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因为此地,还不属于埃陵帝国的真正范围,据说埃陵之繁扈,胜之百倍不止。

“陵帝万岁!”

无数人跪倒在侧,朗声恭祝着他们的帝君,那个在他们心里宛如天神降世的人物。那一瞬间,高亢悲凉的古老颂歌响了起来,立即随着风声传遍了大漠。

在万众瞩目之间,金靖夕下了马车,转身将他名义上的妻子抱了下来,踩着红地毯走向第一个营垒,那只是供他暂时落脚的地方。

——西海之王,埃陵帝君,这就是在湘纪沉睡的那六年里,他西征沙海所获得的辉煌战绩。当然,远远不止征服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的确是个治世良才,才能在短短时间内,获得万民发自内心深处的敬仰。在他的治理下,被称为蛮荒之地的西海埃陵,才会有今天这般的经济跟文化繁荣。

湘纪的白色裙裾,宛如流云一路轻轻扫过不染尘埃的地面,吸引了周围各色各样的目光。不比繁文缛节的金曌,对上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地;在这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用炙热的目光去瞻仰神明。

金靖夕就在万众浓烈如岩浆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带着睆然微笑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向他的子民宣布:“在金曌,她是明熙王妃;在西海,她是埃陵皇后!”

——皇后,他要让她知道,这个天下,能给她最多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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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过后,已经是艳阳高照,金靖夕尚未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因而随即起身,带领众人离开,他要去的是第十座营垒,那里有鬼医连殇。

在沙海中乘坐马车会放慢速度,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金靖夕选择了骑马而行,湘纪一个人在车内安睡。

谁知刚行不久,忽然冒出个戴着斗笠的神秘人物,那家伙一人一马,大喇喇横在前头。在军士的喝问中,那人自动揭掉斗笠,赫然就是烟水寒。

“我不是让你留守蓝一楼寻找灭魂剑的下落吗?”金靖夕之前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蓝一楼里破解老楼主留在那本书里的秘密,明摆着就是要把他架空的意思。烟水寒憋闷之余,天天在楼里半夜三更破口大骂,蓝一楼跟明熙王府也没隔着几条街,所以他骂的话金靖夕有幸全听见了。

“别再跟我提那把破剑的事儿!不然的话,我一头撞死在这儿!”烟水寒不顾风度地大吼大叫着,“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出来,还打算带着王妃私奔吗?!七年前你要娶的那个女人我还没见过呢,她在哪儿,我要见她!”说着已经不管不顾金靖夕是否同意,一跃而上马车,面上立即阴云密布:“是她?!”

“你之前有见过王妃?”待对方退出来后,金靖夕冷着脸问道。

“她就是我所说的,那个在太子祠以灭剑法将我跟宁歌尘分开的人。”七年前他一早蛰伏在沂河平原,只等金靖夕一声令下,就给龚培极力隐藏的那支骑兵以致命打击,左丞相那支势不可挡的暗兵,正是被他所率部一手拔除。

也因此,他没能待在金靖夕身边,见识到有关“倾国以聘”的最初种种,以至于在太子祠第一次见到湘纪,却并没有将对方与金靖夕挂上钩。

闻言,金靖夕的神色,不经意间黯了一黯。

“说起来好笑,她还把宁歌尘当成那什么死去的雪太子呢。”陡遇对方投过来的两道杀人的目光,在这方面神经粗得能拴脖子上吊的烟水寒,哪顾那么许多,不住地哈哈笑道:“你还别说,宁歌尘那小子挺在乎她的,我认识了他那么多年,何曾见过他把哪个女人放在眼里?平素清高得跟个和尚道士一样,偏偏就那次,让我看到了他剩余的那么一点点人性。”

金靖夕与之按辔而行,越往西海深处走去,在太阳渐渐落山之后,温度骤降,空气越是冰寒,宛如层层冰棱阻隔心间,他只觉得呼吸如窒。

“怎么了?”烟水寒发觉他神色不对,陡然按住缰绳,扭转马头走到对方面前,关切地问道:“犯病了吗?”

“嗯。”他淡淡应道,神色莫名痛苦,伸手看着自己的右手心,赫然是一株金莲烈焰的图案,散发着诡异黑暗的光芒。那种邪恶的光芒,竟然跟宁歌尘眉心的金魂惜一模一样。

“快上车避寒。”烟水寒的神色陡然一凝,再无了先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显露出他行事果断的另一面。

奈何金靖夕根本不听劝告,只是随意地挥挥手,表示不必介怀。

“这些年来,”他闭了一下眼睛,不作声地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带着令人心疼的熙白冷漠,“我一直在跟老天挣命,他想让我死,我偏不死……那时候或许是不甘心吧。”无论受多少苦、受多少罪,似乎都能够忍受,只是为了那一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千疮百孔的命运,再接受种种无聊的摆布。

停了一拍,再睁开眼时,目光缓缓落到湘纪所在的那辆马车上,眸光如水,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温柔,轻声:“可是现在,我似乎越来越贪心了,我不止不甘心,而且不舍得。”

他不舍得。然而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西海遥遥操盘金曌局势之时,也有人在他的身后布下了一个更为黑暗的局。

那个局,会让他永生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