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鱼妻的双鳍从此沉默地停滞在键盘上,那些筷子一下子失去了力量的牵引,呼啦拉落了一地,沉没在积水的深潭里。在他的眼中,溅落在水中的并非简单的敲击工具,而是鱼妻那身为写手的骄傲与自尊,以及她身为女人的颜面和心。似的,她是个刚刚蹿红的网络作家,靠不俗的情节和清新的文笔赢得了广泛的认可。然而,在她仅仅以一个笔名闯荡文坛的时候,在高手云集的网络中艰辛地挣扎着,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编辑的录用通知,浮浮沉沉许多年始终没有闯出一片天空。直到某一天,她一狠心一咬牙,张贴了自己的照片——顿时溢美之词如海潮般汹涌而来,“新生代美女写手”、“最后的美女作家”等桂冠一顶又一顶地抛向她,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总与“美女”二字产生千方百计的瓜葛。她火了,以美女而非作家的身份开始红透网络,并成功围剿传统媒体。她出版的每一本小说,扉页前必然附赠一沓厚厚的写真集。镜头前的她极美,时而狂野性感,时而冷艳不可方物,因此她的小说销量总是不错。有时候他盯着她的巨幅海报,心中不免充满了疑惑:那些读者之所以买书,到底是阅读她的文字,还是看她的照片?是欣赏她激扬奔放的思想,还是单纯地赞美她美丽的肉体?
他不懂,也不屑于懂。对于她拿回来的丰厚版税,他连正眼也不愿意瞧,碰也不愿意碰。在他看来,那无疑和老婆的卖身钱差不多脏,上面布满了无数男性饥渴而淫亵的口水。一想到妻子用这种委屈的方式挣钱,他便直觉出自己身为丈夫的无能,心下顿生一种愧疚。他甚至觉得,妻子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泰半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没有办法满足她对物质财富的欲望所致。
愧疚,并恨着。
那份恨意就如一条毒蛇,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心灵。他现在也捎带着出了名,全是拜老婆所赐,走在街上偶尔也会被人认出来。他常常幻想着一旦背过身去,那些人会怎样议论他。“美女作家的丈夫”,“鲜花插在牛粪上”,抑或是“缩头乌龟”、“无能鼠辈”、“连老婆都管不住的活王八”?这想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一想到老一辈也许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没种,就算睡在梦里,他也会惊出一身冷汗。他讨厌被人行注目礼的感觉,他恨这种不明不白出名的滋味,尤其是靠不太光彩的老婆出名,因此他要求她封笔退隐,至少也不要再发照片——但是她完全不以为然。她嘲笑他思想落伍,自己不过是附赠写真而已,又没拿夫妻间的隐私说事,更没用“下半身写作”。“这年头,不弄点吸引眼球的噱头出来唬弄,有读者买帐才怪!”她倒是理直气壮,“我也是学那个郭精明,他长得那样芦柴棒,还不是一样出写真,发唱片,把一群小mm哄得七荤八素的?”
可人家是单身男性,你是个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他愤怒地恨不得掌掴面前这张精致的脸蛋,让她早日清醒,可他不敢。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他俩的志向从起跑线开始就有着云泥之隔。他只想在寒冷的冬夜搂着心爱的妻子一起看电视,再生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共享天伦之乐;而她呢?出人头地只不过暂时的目标而已,她最终的梦想就是在文学神圣的殿堂里,印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深深脚印。“总有一天,”每当说起这话时,她的双眸总是闪现流星一样梦幻绚烂的光彩,“总有一天,我会被人们立在缪斯女神的神殿里,接受后人千世万代的顶礼膜拜。我的肉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腐朽成灰,然而我的小说,却会被人们世世代代所传颂。所有有形的东西终将毁灭,而无形而优秀的思想却如同火炬,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来,在人类的记忆中得到继承并最终达到永恒。”
好一个口出狂言的女人!当他俩的关系还处于蜜月期,她偶尔透出的一星半点野心,他那时觉得可爱,起码比一般的女孩子有追求……可现在,他开始害怕起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她凌云壮志的相形之下,自己的理想是何等渺小到微不足道。不,像她那样注定属于天空的女人,本来就不该下嫁给脚踏实地的他啊……
“……现在我已渐渐习惯水里的光线,即使不习惯也没办法,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我不能闭眼睛了。不知道为什么,不光闭眼,连眨眼也不可能,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压迫我的眼睛,又酸又胀又痛。在黑暗中呆久了,瞳孔便会自然扩大以便捕捉更多的光线,这个常识我懂。我想此刻眼睛一定比以前还要大还要黒吧?可惜他无缘欣赏到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头疼得厉害,好几天没睡觉了吧?我猜的,因为脑子有点不清醒,不太记得具体的日子。不闭眼的话,光线一直刺激着眼球,我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嘛……”
“可在那之前,我想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他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来回晃悠,从左眼晃到右眼,又从右眼晃到左眼,看上去犹如水里漂浮的幽灵。他的双眼严肃甚至有些沉痛地望着我,嘴巴艰难地张开了一下,又迅速合上,然后停顿了好久好久,终于再一次张开……他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水流的声音太大,我什么都听不清楚……”
是什么呢?他回想着,在五年后的同一间蜜月套房里,他鼓足勇气,对着娇美如昔的妻子说:
“离婚吧,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