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公馆
作者:独孤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99

他之所以节俭,并非出于简朴慎重的品性,而是迫于日渐飞扬的房价以及稳如死水的工资。和女友交往多年,双方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然而新房,尤其是3成首付、装修再加上兴许三十年乃至一升才能还青的银行贷款,犹如一座岿然不动的的大山沉甸甸压在他们的头顶。三环旁边的房子没有20000元/平方米根本别想,就连五环外的“长江绿洲”,今年刚过春节就提到了均价7300元/平方米。要想成家立业,没有二十万根本拿不下来,在攒够这笔钱之前,他们唯有租房住。每当看到白花花的房租交到房东的手上,女友的脸色总是很难看——抱怨他没用,不但没有车,连属于自己的小窝也没有。反正注定两个人都要做一辈子的房奴,或早或晚戴上这副名为“房子”的镣铐还不是一样!女友不满的眼神每次都刺得他双腿发软。

终于有一天,女友实在忍受不了无止境的等待,跟着另一个有房有车的糟老头子跑了。“我爱你,但是更爱一间房产证写上自己名字的房子。”她绝情的说。少了一个人付租金,他索性退掉了一直以来租住的房子,只想找个适合穷得叮当乱响的王老五的小屋。

他对新房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便宜,越便宜越能给他省钱越理想,最好低于1000元/月——在这座城市的五环以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于他,没费多大劲儿,他便发现了一处极好的房子:

“单间,有线,简单家具。100.元/月。电话:13912345678。”

他循着房东的指示,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老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房子,墙壁上被植物繁茂的藤蔓所缠绕,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他发觉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霉味,那味道从他的皮肤表面一直渗透到他的心里。

房间无可挑剔,事实上,在100元的房租面前,任何牢骚都是多余的。房间不大,床和书桌之外只剩下转身的空间,整个房子,从天花板、墙壁到家具,都和室外的空气散发出阴郁陈旧的气息。就像所有有恃无恐的有房者一样,房东懒得推销,只摆着一副爱理不理的面孔,等待他下决定。他默默点着头,只在合同上签字之后,没来由地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墙壁上……什么东西这么黑黢黢的?”

房东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伸出食指对着楼下一指,郁郁葱葱的树叶间投下的阳光,把房前的门牌照得发亮。

霉公馆。

“再多的人,霉公馆照样住得下。”这句话并非房东的自吹自擂,而是基于大量事实数据的证明。每个房间区区十五平米的空间,勉强够一个人住居,然而,就算这样的房子,按照当今的市价,买下它也要10万左右的费用呢。而租住它一年仅需1200元,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便宜。真不知道房东怎样才能收回成本。

不过话说回来,果然便宜无好货,房里的湿气不是一般的重。原先理应洁白的墙壁上全是黒褐相杂的霉斑,渲染成大片大片的奇形怪状,猛一看还以为是抽象派的壁画呢!湿答答的滞重拈厚之感无所不在,连电视、书桌甚至床上都生出点点霉斑,阴湿之气仿佛贯穿他的身体,令他迟钝酸痛。有时候他夜里醒来,发现拖鞋里全是稠密的液体,粘乎乎的沾在他的脚底。

住进霉公馆的第三天,房东又贴出了“出租”的小广告,不偏不倚正是他的隔壁空出一间房。他还依稀记得那搬走邻居的模样,蓄着一把长得吓人大胡子的魁梧男人,每天一下班回来,嗓门吼得比谁都大。他本来嫌大胡子太过吵闹,一心盼着求房东通融换个房间,没想到大胡子居然主动离开。庆幸之余,他不由心生疑窦,一向大叫大嚷的胡子兄弟,这回搬家倒是蛮安静的嘛!

房间的湿气越来越重,他常常感到自己如同淌在冰冷的水中,寒冷彻骨之后,伴随着浑身的酸软乏力。他想兴许是阳光不足的缘故,毕竟唯一的窗前种了一棵庞大无匹的梧桐树,难免遮挡太阳。于是他战战兢兢向房东要求,换到大胡子那个房间去。他早已侦察过,窗前一片坦荡,视野极好。

房东倒也爽快。收拾了寒酸得可怜的行李,搬家行动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大胡子的窗前果然撒得满满全是阳光,然而那湿气却无所不在,令他无从逃避。在那浓烈得几乎实体化的湿气面前,阳光如同涂抹上去的颜色般缺乏存在感,没有温度,没有暖意,留下的只有虚无飘渺的金色光泽。

墙壁上的霉斑照样碍眼。比起原来的房间,这里的霉斑似乎色泽更黒,轮廓也更为浓艳。不知道霉斑是不是霉菌随机形成的聚合体,但这墙壁上的霉斑似乎另有形状。他举起手电筒,沿着黑色的边缘慢慢往上滑,尖锐的三角形,锐角正对地面,再顺着三角形的边往上是椭圆形的弧线,中间似乎有一道竖线,横亘其上的则是两道深黑色的横线——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为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感到由衷的恐惧。横着的是眼睛,竖着的是鼻子,而那巨大的三角形……胡子,那搬家之人引以为傲的大胡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放空一样。从那墙壁上霉斑的胡子下面,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隙,那缝隙悄无声息地滋长着,如同一张大嘴,嘴唇从地板一直张开到天花板上,那么的黒……

“小晴,我有房子了!”接到他电话的女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她还是兴冲冲地来到他所说的地点。当她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的脑海终还萦绕着刚才的对话:

“几室几厅?建筑面积多少?多层还是高层?最重要的是,”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首付你交了没有?”

他们之间毕竟有多年的感情,她是这样坚信着,只要有了房子,和他在一起一定会生活美满。他的回答则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声:

“放心吧。”他的声音格外迷人,“再多的人,霉公馆也住得下。”

于是她站在房门前,瞪大眼睛,想叫,恐惧却无声地扼住她的喉咙,使得她无法出声。在那面越发黑暗的墙壁上,霉菌用它们无意识的聚合凸现出他的脸来。他张开双臂,一副喜不自胜迎接她的模样。那些霉斑仿佛正要这样喜滋滋地告诉她:

“小晴,我有房子了!”

高房价下,发霉的又岂止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