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激动叫他，回过头却发现一排阴惨惨的孩子盯着我。

苍白的脸，僵硬冰冷的身躯，每个孩子都一模一样的，齐张着嘴叫“额娘”。我退后几步，脚碰到一个又软又湿又冷的东西。

红嫩嫩的肉，模糊的五官，可以看出是男孩——一个胎死腹中没有长成的孩子。

我的心一抽，想起那个怀了五个月小产的孩子。就是那次，流血过多，太医警告我，如果再怀不住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再生……难道，他跟着晖儿一起回来了？

“额娘。”孩子动动嘴唇，含糊叫我。

“孩子，”我看着地上的那摊肉，眼泪刷得流下，颤抖着问，“老三？”

孩子的眼睛忽然睁开，露出黑狭的深邃眼眸，弱弱地请求：“额娘，抱抱孩儿……”

地上殷红一片，我看着他，浑身止不住抽搐。

一个虎娃娃从万福阁里扔出，我满怀期待抬头，地上那孩子还在微弱请求：“额娘，抱抱我！”

晶莹的泪顺着孩子饱满的脸颊滑下，我跪在地上，把他抱起。

薄薄的皮肤一触即破，血浸染手掌，湿黏黏的。

孩子舒心一笑，顷刻烟消云散。

“老三，老三！”

地上的血也没了，青冷的石板倒映我痛苦失措的脸。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到头来没有一个活下来陪额娘的？连额娘最亲的晖儿，也跟我玩起了捉迷藏。

“弘晖，弘晖？”空荡漆黑的院落，我在无望寻找，喑哑地叫着那调皮的儿子，“额娘想你啊，你出来见见额娘？”

穿过月洞门，眼前竟然一片萧索。茂密繁盛的杨柳枯死成柴，黑惨惨的湖里一丝亮光没有。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绕过游荡的孤魂野鬼，寻找我的弘晖。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在哪里？我转过头，听得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玛，额娘去哪里了，怎么晖儿病了她都不回来看看晖儿？”

晖儿，额娘来了啊，你在哪里？

“兰阿姨，阿玛说额娘回外公外婆家里了，您能帮我去告诉她，晖儿想她么？”

额娘来了……

“额娘，晖儿好难受，您在哪里，晖儿想您……”

我惘然大哭，左右搜寻，就是见不到他。

孩子的声音这么近，为什么就不让我看见他？你昨晚上不是有话要对额娘说吗，额娘现在来找你了，你的心愿额娘一定都完成。

“额娘……”

箭袖袍，踏雪马，晖儿叫了我一声。我蓦地停住脚步，不敢相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儿子，欢喜得扬起嘴角，跌跌撞撞跑过去要抱他。

弘晖拉动马缰，躲过我的拥抱，惆怅地道：“儿子现在是鬼，额娘抱不到的。”

试探着摸马头，冷冷的空气钻入骨髓，手伸进枣红色的影子，什么都抓不到。我低下头，看到孩子衣袍下并没有脚，心被狠狠揪痛，弯身，下跪。

“额娘，你做什么？”他惊讶叫我，想伸手拉我，刚触到我的衣服又猛地收回去，从马上跳下来，也要跪我。

我止住他，触到弘晖胳膊里冰冷的虚无，摇头道：“这是额娘欠你的。是额娘招惹了那些歹人却没有保护好你，让他们加害于你……这些苦都是老天惩罚额娘的，额娘愿意承受……只是你，你还这么小，下辈子选父母一定不要再选像额娘这样不负责任的女人……额娘来世为你修行，为你赎一辈子的罪……”

“额娘！”晖儿再也止不住，投到我的怀里，小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哭道：“天下只有儿女欠父母，哪有父母欠儿女的？您对晖儿那么好，被人陷害也不是您能知道的事情，怎么能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晖儿来世，还让您做额娘！”

我又是欣慰又是悲伤，抱紧他：“好儿子。”

冰一样的虚影把我拥得紧紧，带着一丝笑意撒娇道：“昨儿晖儿回来，是想告诉额娘和阿玛一件事情的。”

我笑了笑：“额娘知道，所以额娘来找你了。是什么事，快说给额娘听听！”

冰寒的感觉迅速抽离，弘晖站直身子，坐在我面前道：“儿子可以投胎了。”

我擦擦眼泪，也坐下来，“可好，投去哪户人家，额娘可帮你什么？”

天色一抹晴光，眼看黎明。被阳光照到的许多魂灵迅速消失，我急忙拉着晖儿躲到暗处，用身子挡住阳光，紧着声再问：“你哪年哪月投胎，额娘怎么找到你？”

他淡淡笑了笑：“额娘别急，还得等上几年。下次儿子给您托梦的时候就是投胎的日子。那一日您亲自去趟永宁山，往儿子坟茔上滴一滴血，第一只飞来的喜鹊知道儿子去了哪里。”

我久久盯着晖儿的笑颜，恨不得把孩子的样子刻进心里。看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不要离额娘太远，最好让额娘能常常见到……等额娘有能力了，一定亲手养你……”看着孩子天真可爱的样子我又长长叹了口气，改口道：“还是别来天家了，这么多烦恼，这么多勾心斗角，额娘不要把你牵扯进来……额娘只要知道你在哪里，以后能偷偷看上一两眼就好了……”

晖儿还想说什么，天色愈亮，背后再次传来孱弱的叫“额娘”的声音。云开日现，鬼魂们跑的跑，叫的叫，唯有我那五个月的孩子躺在地上啼哭。

无助地叫额娘。

“孩子，”我揉着发麻的腿跑过去，一连撞进好几个冰冷的身体。

孩子紧闭着眼在地上哭得更厉害，小手难受地挥舞着。我把他从地上抱起，护在胸前，哄道：“乖孩子，别哭，额娘在这儿……”

“啊！”

“娜娜，娜娜？”

熊熊火焰十分刺眼，几个不安的眼神一齐看向我。万福阁还被红帐围着，遮挡月亮的黑云完全散去，魂魄鬼怪都没了。

太阳出来，哭啼的婴儿还不知怎样了。

我蹙着眉，胸口忽传来钻心的疼，素白衣裳透出淡淡血迹。揭开衣服，竟倒钩着两排獠刺。

六根刺长在六个小牙印上，大小刚好是婴儿的一口。

“这是怎的了？”胤禛看着刺问，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花盆底上一点泥灰都无，可这婴儿的咬印，怎么被我带回来了？刚才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手上的刀伤还在，却感受不到一点疼。只有胸口这几道獠刺，疼得钻心，让我的意识愈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