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天色已晚,我跟琴姨回了江府,坐在院里的亭子里喝热茶。
琴姨把一件披风披在我肩上系好,柔声说:“燕儿,舅母的话不要放在心上。虽然进不了宫,只要不是骆冰,江南的青年才俊,只要是正经人家,琴姨都会帮你。”
这时候墨羽的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一口贝齿肆意跳动。
琴姨笑着问:“想到谁了?”
脸上觉得有点热,我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对墨羽的家世并不了解。
琴姨笑了笑,没有继续问,只说起风了,便回屋休息了。
我回到房里,阿玉忙问我伤好了没有。
我笑说不碍事,看她正在绣香囊,火红的杜鹃花煞是好看,便问:“绣给吴明月的?”
阿玉红着脸点点头,我赞叹着说:“真好看。”想起吴明月的交待,我把匕首递给阿玉说:“前两天吴明月送你的。”阿玉眼里一片欣喜,接过去爱不释手。
过了几天,吴明月请我去望天楼看戏。
说是看戏,其实就是京城上流社会的青年贵族文人墨客派对。
进了望天楼,就看见骆冰一身白衣胜雪,正春风得意得四处周旋。
他比旧时更加风流倜傥,意气风发。
我们往里走,一向跟我无话的骆冰,突然走过来,笑面如花地打招呼,似乎完全忘了之前对我的恶语相加,忘了我踢伤他的那一脚。此刻他殷勤的问候,满口的蜜语,让我一阵鸡皮疙瘩。
我不理他,继续往里走。
一路走过,热热闹闹的望天楼突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纷纷打量我。
我跟吴明月上了二楼,凭栏而坐,仍有不少人望上来,小声议论。吴明月拉拉我,我一转头,看到骆冰还立在原地,向这边望着。
吴明月笑着说:“燕儿,骆冰现在真的对你着迷了。”
我呷了一口茶说:“可惜啊,太晚了。”
他又说:“你可真行,才会来不到十天,京城美人榜上,你已经跟灵儿并列第一了。”
我笑了笑,低头喝茶。
提到前几天的选秀,他悄悄告诉我:“听宫里人说,选秀女时,皇帝出来看了看,突然大发脾气,说是秀女初选不尽如意,传旨择优再选。”
我表示理解,皇帝是大燕国的天子,当然要什么就必须有什么。
他看了看我,笑着说:“要不是你爹娘离世,我看你比谁都够资格进宫。”
想想宫里幽深寂静如履薄冰的生活,我摇摇头说:“最好不要。”
文人墨客越聚越多,不乏闻名江南江北的才俊,慕名而来的姑娘小姐也不在少数。
吴明月的眼睛从进了望月楼,一直向一个方向偷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个青衣男子迎风而立,眉目如画,唇如涂脂,长身如玉,竟比一般姑娘还要惹人注目。
吴明月看着看着,脸上竟浮出一抹红晕。
青衣男子看过来,脸上笑了笑,吴明月更是如痴如醉。
我心里一惊,不由问他:“你不是喜欢阿玉么?怎么还恋着别人?”
他头也不回地说:“阿玉我喜欢,寒洛我更中意啊。”
阿玉还在为他绣锦囊,他却已经有了新欢。其实左拥右抱的生活,在他再正常不过。这个时代女人的唯一依靠是男人,她们好不容易交出去的真心,男人可以玩弄,可以无视,可以践踏。
我为阿玉不平,伸手将他拉过来,认真地说:“阿玉可是真心待你的。”
他莫名说:“我对她也是真心,我已经跟爹说好了,再过几年就娶她为妾的。”娶她为妾,似乎已经是天大的赏赐。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见一个爱一,在他眼里,对她好,就是给她一个名分。
这时锣鼓声骤起,胡琴声响,涂了面穿着戏服的人依依呀呀鱼贯登场。
场内叫好声响若惊雷,我无心看戏,在场里随意四顾,角落里有一人吸引了我。
那人平常打扮,然而人群中不知为何他最瞩目,一眼就能瞧见,周身散发着说不清的气场。
我还在看,那人忽然眉梢轻挑,眼睛斜视过来,像一把利器。
我心里一惊,慌忙看向别处。
吴明月只顾痴痴地盯着寒洛,眼睛都舍不得眨。
心里想着阿玉,我心里有气,找个借口,寻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临窗而坐。
算起来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年有余,不知道妈妈的病好些了没有,不知到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女人在这里的地位不高,命运如同浮萍,被人主宰。如灵儿那样深受家长宠爱的人,也有一天要为家族的荣耀牺牲幸福。如吴明月这样善良的人,却也懂得寻花问柳,到处留情。这是整个时代的病症,我若冲撞,必定头破血流;但若随波逐流,只能郁闷一生。
身边人影一闪,有个人在旁边坐下来,我一看,竟是方才那人。
他一双媚人的丹凤眼,意味深长地打量我。
我自顾喝茶,他笑着问:“是城里云家的燕儿姑娘?”
我点点头,问他:“你是……”
吴明月回过头,看见我跟他坐在一起,愣了愣,赶紧过来,小声拜道:“宁王。”
我大惊,他竟是当朝天子的皇弟。
宁王示意他不要声张,吴明月小坐一会儿,聊了两句便回去看戏了。他见我不说话,又笑着问:“你也嫌吵?”
我摇摇头说:“看不懂。”
他拍掌一笑:“我也不懂。过来过去就是那么几出,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正好唱到精彩之处,叫好声一片,我不解地问:“那么宁王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宁王咳嗽一声:“体察民情。”
看完戏,吴明月急着找寒洛,宁王一路送我到江府。
到了门口,我请他进去坐坐,他笑着摇摇头说:“以后有机会再来。”
我谢过他,转身进了大门。
刚走进大厅,便听见琴姨的呵斥声:“……你回去告诉他,不要再来打扰我跟燕儿!”
一个中年男子退了出来,竟然是林子谦。
他看到我,怔了怔,想说什么又没说,匆忙走了。
不知道他跟琴姨有什么交情,琴姨口中的那个“他”又是谁。
我走进大厅,琴姨轻轻将我搂住,良久叹了口气:“燕儿,刚才宫里来人,说皇上亲自点名,要你明天进宫选秀。”
皇上亲自点名,我想不明白,我又没见过他,他如何知道我的?我靠在琴姨怀里:“燕儿不想去。”
她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你若入宫,我也不会放心。如果可以,我情愿将你许给普通人家,过一世安稳日子,也不想你深居,一生活得胆颤心惊。”
如果可以,我愿一辈子自由自在,只是大燕朝天子的传召谁人敢抗旨不尊?就算我敢,云大家族的荣辱兴衰也不允许我敢。
回到自己房里,我沉默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墨羽漆黑的眼睛就跳了出来,嘴一咧,洁白的牙齿晃来晃去。进宫的消息于我真是莫大的打击,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冰冷幽禁的皇宫,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
天一亮,宫里来的轿子就停在江府门口。琴姨帮我装点好,抹着眼泪送我上了轿子。
厚重的轿帘垂下来,光线都难以透进来,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我被人抬着,进了皇宫,听到身后厚重的铜门沉沉关闭,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轿帘被挑开,我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眼睛。
一双嫩白的手伸进来,我扶着那手下了轿子。
还未看清眼前,就被宫女带着进了长禧宫。
大殿里已经站了一排秀女,灵儿就立在其间。
我被带到末尾,垂首而立。
殿外公公高声传话:“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我不能抬头,只能从眼角瞥到,一袭华丽的龙袍,一袭华丽的凤袍,被一众宫女扶着,浩浩荡荡进入大殿,坐在珠帘之后。
公公奉上秀女名册,太后翻了翻,跟皇上商量:“哀家看这户部尚书的千金安惜瑶不错,样貌在皇城之中也属上乘。”
皇上说:“她都算上乘,那整个皇城的女子都是美女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我一惊,悄悄抬起眼角偷看,可惜珠帘挡着看不清人。又想想,觉得不太可能,应该不会是他。
太后说:“李太尉的千金李司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皇上说:“琴棋书画会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朕每个人都要娶吗?”
太后说:“那么礼部尚书的千金云灵儿,论样貌,论书画,在京城都是首屈可指的,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说:“这么全能的人,我可驾驭不了。宁王不是还没娶妻,就赐给他好了。”
一个公公领着灵儿下去了,我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太后指一位秀女,皇上拒绝一个,点到我时,她说:“这云燕儿虽然相貌不错,可惜父母早逝,星象不吉利,我看……”
皇上抢白:“星象能当饭吃啊,朕就看她不错。”
太后说:“先帝留下规矩,父母不全的人不能……”
皇上又抢白:“朕也是皇帝,朕也能立规矩,这个云燕儿很有皇后的风范。”
太后无语,我也很无语,旁边其他秀女的眼神简直能杀死我。
眼看皇上要宣旨,太后先开口:“那就先册立云燕儿为贵妃,皇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李公公走过来领我,咳嗽一声提示我,我欠着身子说了一句:“谢太后,谢皇上。”
出了大殿,李公公领我来到凤阳宫,宫门口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齐声说:“恭喜贵妃娘娘。”
我受不得人跪拜,连忙扶他们起来,他们又过来扶我,一堆人忙得手忙脚乱。
李公公咳嗽一声:“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主子就是贵妃娘娘,所有人小心伺候着。”
众人答:“是。”
李公公恭喜了我几句,便回长禧宫回话去了。
宫女们太监扶我进宫休息,我让他们各自忙去。
他们散了后,偌大的殿堂,只有一位名叫彩霞的宫女留下来侯在一旁。
天快黑时,彩霞见我呆呆坐着,便小心提醒:“娘娘,今晚就要跟皇上拜堂成亲,娘娘也该准备了。”
皇上要过来,那我作为贵妃就要准备侍寝了。想起来就心烦,实在没有心思做什么准备。
彩霞再次提醒我:“恳请娘娘,要是晚上皇上过来生了气,只怕奴婢们性命难保。”
我才明白进了宫,自然身不由己,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一句话说不对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虽然不情愿,在彩霞恳求的目光中,我只能听从安排更衣沐浴,头上盖着红喜帕,坐在床上等着皇上。
窗外鞭炮声骤响,宫女太监齐声请安:“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今晚不许来打扰朕跟贵妃。”
我在屋里听着,双手不停绞着手帕。
“咯吱”一声门开了,皇上大踏步走了进来,坐在我旁边,并不伸手揭喜帕,只是一把拥我入怀,嘴唇贴在我耳边,热气传来:“想朕了吧。”
我浑身鸡皮疙瘩,扯下喜帕,墨羽坏笑的脸就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