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重逢
作者:安璃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222

我推开门走进去时,满屋浓烈的烟草味呛鼻刺喉。咳嗽着走近顾元轩,他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卧躺在睡椅里,嘴里叼着的烟斗早就空了。我从烟袋里拿出烟草装好烟斗,重新点上。他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

自己也卷了一根纸烟点上,静静吸了几口,然后轻声说:“爹,下令回击吧。”

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良久无话,身体一抖,将手里的一封信纸递给我。

我拾起来一看,竟是叶凌风的亲笔书信。

就是在信纸上,他也是不可一世,倨傲自大,言语恶毒:“如若不降,等朕攻到婺州,定将杀得片甲不留,血流成河,寸草不生!这也是为大燕朝太子将来的稳定登基之路,扫清障碍!”

我清楚,以叶凌风的性格,他说得出口就能做到。

顾元轩显然也清楚,他毕竟不如帝王心狠,缺乏藐视众人生命的漠然。如今外孙又在叶凌风手里,心里的天枰一倒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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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朝廷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异常,对面似乎都是没有感官的死士,血肉搏杀,没有丝毫惧意。如此攻势之下,义军大为受挫,几次战役都大败而归,牺牲了许多士兵,士气一蹶不振。

我整日呆在城堡里,前线传来的每一个消息都让我胆颤心惊。不论是顾元轩胜,还是叶凌风赢,高高悬起的心始终吊在半空,再无宁日。

婺州境外剑拔弩张,境内却依旧歌舞升平,丝毫不受城外紧张的局势影响。赵土妹几天没见月影,憋不住来城堡邀我。林子谦也劝我出去放松放松,战争无情,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并没有什么好处。

九妹河边,熊熊篝火旁,紧促的鼓点声骤然响起,青年男女踏着节拍,闻声舞动,欢声笑语,好不快活。赵土妹走过来热情地邀请月影跳舞,月影推脱不过,拉我一起踏入舞池。

瑶族舞是群舞,振臂高呼三声,大家便手拉手围着篝火转一圈。每次牵手时,月影总会低头看我一眼,伸出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包住我的手。几个回合下来,有过接触的两只手已经微微出汗。他平日惜字如金,不苟言笑。这会儿跳起舞来,嘴角微微扬起,眼里有了笑意。

赵土妹看了叹一口气:“我就是那可怜的蓝九妹,中意的邓阿哥心里早就有了别人,不知道何时他才会回心转意。”

我听了笑着对月影说:“邓阿哥,别让九妹等太久了啊。”

月影脸上的那抹笑意,悠忽就不见了,整晚不再言语。

一直到聚会散了,他还是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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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月色走在回城堡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隔着五步的距离各自想着心事,月光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周围静悄悄的。路边草丛里的蛐蛐不知疲倦地叫着,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不安。心烦意乱地左右看看,四周皆是静谧漆黑的夜色,并无异常。回过头,一个黑影闪着墨绿的眼瞳突然从眼前一跃而过。

我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月影疾步过来,将我护在怀中,柔声说:“别怕,一只路过的野猫而已。”

原来是只野猫,我心有余悸地粗喘着气,额头已经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缓过神来,慢慢放松,可是月影搂在腰间的手却没有丝毫动摇。

我故作轻松,笑了笑:“没事,我不怕了,你可以放手了。”

月影却没有松动,那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因为紧张而炽热的鼻息扑打过来,清秀的脸颊浮上两抹红晕。如此近的距离,我几乎能听到他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喵——”

又是刚才那个黑影尖叫着从身边跃过,我转头看时,黑影停在路边,两盏墨绿的眼瞳从夜色中望过来,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野猫身后的草丛里一阵耸动,一个挺立的人影碾着脚下的花草,一步步走了出来。月色下,他的脸庞模糊着,只能隐约看到他眼里静静射过来的冷光。

月影把我护在身后,爆喝一声:“谁!”

野猫尖叫一声,团成一团,一跃而起,消失在夜幕中

那人冷冷一笑:“你在这里倒是过得滋润,还养起了小情人。”

我心里一冷,拉拉月影:“我们回去吧。”

月影点点头,就要挪步,方才还在十步之外的黑影瞬间移到跟前。

四目相对,对面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为何要走,半年未见,连半句安慰的话都舍不得说?”

我低下头:“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叶凌风冷笑:“死?你倒是走得利索,整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将我们父子撇在身后,忘得一干二净。你知道天儿每日跟我哭着要娘时,我心里是如何心痛么?”

泪瞬间从眼角滑落,他总算也知道心痛的感觉了。

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说得没错,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你既然看不下去,就请回吧。”

转身要走,他围堵过来,月影攻上来,两人赤手空拳缠斗。我到处躲着要逃,走到哪里,他都能很快追过来。忽然月影闷哼一声,眼前一花,就被踢在十步之外。我想冲过去扶他起来,却被叶凌风堵在墙角。

他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挑起我的下巴,大腿挤进腿间,鼻翼碰触着我的,嘴角一斜:“想不想我?”

我脸上涨红,怒视着他:“放开!”

他单手用力,将我牢牢贴在胸前,嘴唇靠过来,哈着热气:“我跟天儿每天都在等你回来。”

熟悉的味道传来,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呆住了。

月影拔刀冲过来,叶凌风松开我,一跃隐入暮色,消失不见了。

见我半响未动,月影喘着气小声唤我。

我摇摇头,扶起他,迅速走回了城堡。

牛奶般的月色从窗口洒进来,城堡里一片静谧。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叶凌风漆黑的眼睛便跃入了视线,想想他那句“我跟天儿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尘封的心就变得波涛汹涌。皇宫里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心头,要说没有半分留恋,是假的。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可是相处过程中的甜蜜时分温馨画面,却久久留在记忆当中,舍不得删去。

如今他突然在婺州出现,难道要亲自挂帅出征?他竟有如此自信,深入敌军据点,且来去自如。看来这一场战役,他是势在必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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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未眠,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时,我便下了床。正在屋里收拾,院里忽然吵吵嚷嚷,有人开始用力砸门。

我以为前线告急,打开门一看,却是一帮气势汹汹地士兵堵在门口。

一个领头模样的士官粗声问:“你是不是皇帝那狗贼的贵妃?”

心里一惊,不知这个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

正不知如何回答,另一个人提着一幅画骂开了:“绝对是,她跟这幅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与那狗贼就是一窝的,还人模狗样的来这里装无间!”

又一个人小声说:“她是顾将军的女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领头骂了他一句:“没问题的话,将军就不会这么犹豫了。你看这几仗打得多窝囊,死了多少弟兄,肯定有人卖了我们!”

有人高喊:“把她拉出来——!”

我的手脚被拽着,衣服被拉扯着,踉踉跄跄走出房门,被人扔到院子里,披头散发地摔倒在地。月影看见了,冲过来扶起我,将披风裹在我身上,一双已经横着扫视一圈:“是谁如此放肆!”

四周鸦雀无声,领头闹事的人站了出来:“她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狗贼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我们也要杀了他的女人报仇。”

月影护着我:“谁说她是皇帝的人?不要信口雌黄!”

另一人拿着一幅画像站出来:“你看看,这是林先生的亲笔画像《贵妃怀子图》,这画里的贵妃同她可是一模一样,她不就是那狗贼的女人么!”

他手里的图确是林子谦的亲手笔迹,只是这《贵妃怀子图》此刻应该是挂在凤阳宫里的,为何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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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连将军女儿都敢动!”

林子谦匆匆从城堡门口进来,他身后顾云轩阴沉着脸,缓缓踱步进来。

闹事的人面面相觑,领头拿过画像呈在顾云轩面前:“将军,不是我们越矩,是谨记您的教诲。您曾说过,将军犯法,与士兵同罪。虽说云燕儿是您的女儿,可是她真正的身份竟是皇帝狗贼的妃子,这一层关系恐怕您也被蒙在鼓里。自从她来到婺州,将军打仗,犹犹豫豫,屡受重创。敌军似乎对我方的战略了如指掌,攻势异常猛烈。我们这边肯定混入了奸细,这云燕儿可是嫌疑最大啊。”

林子谦接过画像,沉声说:“的确是我的笔迹,这画像是谁交给你的?”

领头的人顿了顿,转头往后面的人群中看去。

士兵中有人说是路上捡的,有人说是一个黑衣人给的,有人支支吾吾,讲不出什么东西。

顾元轩铁着脸,一句话不说。

我明白,两军作战,士气最为关键。带兵打仗,将领需费尽心思提升士气,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军队才是最令人畏惧的。如今,义军将军的女儿竟然是敌军皇帝的人,消息传出,势必全军哗然,士气大为受挫。军心不稳,本来与朝廷旗鼓相当的局势,极有可能兵败如山倒,再也没有扭转之势。

轻轻叹一口气,叶凌风还真是有手段。他故意将我的身份散布于义军当中,引起骚乱,鼓动士兵将我从幕后揪出来,逼顾元轩做出抉择。

顾云轩将我从他身边劫走,他就要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我一言不留地从皇宫脱身而逃,留下他孤儿寡父,他便要万百倍地让我难受。

我整好衣服,跪在顾云轩面前:“云燕儿通敌卖军,罪不可恕,请将军责罚。”

曹操在弹尽粮绝时,斩杀管粮库的人,枉他贪污,才保住了军心。若顾云轩此时铁面无私,即便是亲身女儿也不徇私枉法,那么他在军中的声望会只升不降,士气大振不说,将领对他会更加死心塌地。

一众士兵围过来,眼里的怒火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你这恶女人害死了我们多少兄弟”

“他们有的还不满十五岁,你让他们在家守候的爹娘如何释怀!”

“斩杀你十次八次都不足以泄愤!”

“将军,下令吧!”

“不要再犹豫了,将军!”

顾云轩被人堵着,干裂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心一狠,寒光闪过:“将云燕儿押到牢房,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