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襟
胸襟
许太妃派来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气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嫔位,说起来不过二品,许太妃却是正儿八经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带来的小暖轿,许太妃打发来的就是坐辇,七娘子却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轿,照旧跟在坐辇后头,慢慢地从东六宫出去,进了西六宫。
先帝御宇多年,后妃不少,只是儿子们却并不太多,除了有儿子的那些个太妃出宫进了封地过活,余下嫔位以上的宫人,都被打发到城外寺庙中修道,或者关在冷宫中过活,饶是如此,宁寿宫、慈寿宫所处的西六宫一带,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着轿帘看出去,这西六宫倒是要比东六宫更热闹得多了。
小暖轿过了长街,又转了个弯儿,便进了一间三进的宫宇,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宫不同,建制要更大一些,虽然都是以宫而名,但宁寿宫的气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宫里,是它在压阵——透过轿帘子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慈寿宫的屋檐,却是在西六宫深处了。
只看许太妃的住处,就知道皇上对这两个养母,已经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两个宫人的服侍下出了轿子,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拍打裙摆,便拾级而上,进了宁寿宫正殿。
早有一个老女官等在门口,一脸亲切地笑容,将七娘子引进了东次间内的暖阁里,许太妃就坐在炕边,对七娘子微笑,“天气冷,快坐到炕边来。”
七娘子却不敢怠慢,而是规规矩矩地给许太妃行了礼。“见过太妃。”
许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喜庆的圆脸,到了中年就占便宜,看着人很慈和。却也因为这一张脸,虽然进宫就封了贵妃,多年来随着父兄的功业,贵妃的位置越坐越稳,却是始终没有得宠,一辈子就有一个公主傍身,头几年还没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为生育少,她看起来较同龄人要更年轻些,新春时站在太后身边,看起来更是和满面严厉刻板的太后都差了辈了。见七娘子知礼,她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气地道,“起来吧,自己人,何必那么多礼!”
自然有人来搀起七娘子,将她安顿在了许太妃对面炕头,和许太妃对坐着说话。
“刚才我身边的女官来说,虽然我派了坐辇去接你,但你没有坐,是借了宁嫔的暖轿过来的。”许太妃居然选了这个话题,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听了很高兴。杨家女就是杨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样,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谦让,“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着许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久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许太妃看着慈和,实际上是不是真的和蔼,那还是两说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门的时候,她就没有从宫里往外赏任何一点东西。
“嗯,我让坐辇过去,就是要试一试你。”许太妃看着倒是对七娘子很满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轻浮的个性,得了三分面子,就恨不得招摇起来。少不得我就要请母亲、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来就是一番仔细的盘问。
七娘子只觉得许太妃虽然已经出嫁多年,但从她的态度和言语来看,似乎对许家内部的事务,还好像未嫁时那样关心。
不要说自己只是个侄媳妇,就是货真价实的弟媳妇权瑞云,七娘子也没想着用这样的态度来盘问她,更不要说以后九哥的儿媳妇了。
她略略打量了许太妃几眼,轻重得当地应付着许太妃的询问。
“是……弟弟和我是双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场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册封,有九品的诰命……”
“世子爷回来后……嗯,有同房几次……”
许太妃就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伤得重——上回凤佳进来的时候,我派人去探他,回来和我说受伤了!那可怎么得了!”
她对许凤佳的态度就要比太夫人对孙子的态度亲昵得多了。
七娘子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从小也就是许凤佳在宫中进出,他那时候年纪小,想必时常在太妃身边玩耍,两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来太妃和太夫人虽然是亲生母女,但对许家内部的人事,观感却未必一样。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太妃显然对七娘子的谈吐很满意,她靠在板壁上惬意地叹了口气,就叫女官,“把我给侄媳妇预备的见面礼拿过来!”
看来,要是自己不能让太妃满意,这见面礼还指不定有没有了:庶女出身,起点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里的金自鸣钟,可就是许太妃赏下来的见面礼。
七娘子就捧着许太妃赏的一个红宝石怀表谢过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个纯金怀表,将新得的礼物别到了礼服内——这是惯常的俗礼,得了长辈的赏,是现场就要佩戴才显得感激。
许太妃眼神就是一闪:怀表和自鸣钟这种东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随随便便就掏出一个,可见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将这怀表要到了手里,仔细地相了相。“这是西洋货吧?”
七娘子倒没想到许太妃居然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要仔细盘问。
“是,是父亲在苏州的时候赏的及笄礼。”她细声细气地答:许太妃好像很有几分控制狂的脾气。
果然,许太妃一听就高兴起来,“嗯,看来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杨家是随随便便打发了最后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嫁进许家一样。
接下来许太妃就开始详详细细地盘问七娘子,打算什么时候接过家务,觉得自己接手家务后要做的事是什么……活像是后世面试时最啰嗦的人事经理。
七娘子却不敢有丝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挡,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极拳,只称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许太妃频频强调‘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纪还小,要管家其实也就是个噱头,很多事还要祖母、母亲做主’应付过去。
“也好。”许太妃面上虽有遗憾,却也有了几分放心,“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不算坏。家里的事,还是要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务。我听说凤佳有两个通房……”
“现在就在明德堂里住着。”七娘子笑着答。
许太妃面露沉吟,紧接着又问,“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还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时间答案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自制力强,集中力也不差,顿时悟出了太妃的意思:这一连串问题,原来都是为了这一个问题服务的。
“小七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这件事,还要看祖母和母亲的意思。”
许太妃就冲着七娘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显然是听出了这个答案的敷衍。
“听我一句话,侄媳妇。”她换了换姿势,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过日子,讲的就是个忍字,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非得再要个真相,伤筋动骨,也伤一家人的感情。以后国公府还是要交到你和凤佳手里的,你就要有个做宗妇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
她这一番话,从语气和神态来看,都相当严肃,透着十分的真诚。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虚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妇,的确也要讲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会导致家族内部分崩离析,那么七娘子在宗妇一职上,的确是失职的。
她望着许太妃真挚的神色,忽然间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许太妃的确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为和媳妇不合,对六房一点好感都没有。
许太妃和许夫人的关系却并不差,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将许家内院管好,让许家不要后院起火的宗妇。也只有许家的安稳,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她在后宫的底气。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这句惯常的口头禅。“什么事,都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不会让京城人看笑话。”
许太妃眼神一闪,她点了点头。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这话里的热情,反而褪了,也并不像是一句称赞,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叹着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许太妃告辞,“也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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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宁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进了坤宁宫向皇后告辞。
皇后与二娘子似乎谈兴未尽,还关在内殿说话,七娘子在外殿通禀进去,倒是女官先安顿她:“世子夫人请在外殿稍候,我们娘娘和侯夫人说起话来,是不愿意别人进去打扰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着茶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连太监今天会不会进来给皇后请安——虽说许凤佳很想找他谈谈,但这个老太监平时深居简出,很少离开自己在宫中的住处,就是偶然出来请安,也都是在后宫打转,很少和正儿八经的朝臣们联系。封锦又不在京里,要联系上他,也只能靠七娘子进宫来撞了。
自己总是九姨娘的血脉,又在她身边长大,连太监心里若是还放不下这段往事,恐怕怎么都会过来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乡情更怯……
正自沉思时,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与殷勤的招呼声,“连公公!——真是稀客!”
只听女官的语气,就晓得她看重连太监,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搁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见得一个身穿盘领窄袖衫,头戴描金曲脚帽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屋子。
他年轻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里,此人一向是鸡皮鹤发的老年人形象,却直到见了面七娘子才想起来,连太监和九姨娘曾经有过婚约,而九姨娘如若还活在世上,现在也不过将将要四十岁。
这是个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监,腰背挺得笔直,如若抛去身份,看起来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们,似乎没有一点差别,眉宇间那儒雅的书卷气息,更是并不让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见惯了的内侍,气质上也有明显差别:即管不说,但也很容易看得出来,此人有一股大权在握的气息,一举一动,都不容轻辱。
一个太监而有这样的气度,也算是奇事了。
与七娘子目光相触,他的步伐就微微顿了顿,目光霎时间似乎复杂无比,却也不过是转瞬间,就回复了往常。
“这是——”
女官连忙互相引见,因是内侍,也没有回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点头为礼,叫了声“连公公”。
大秦的内侍们,现在权力虽然不小,但同她这样的世子妻比,在明面上地位还有显著差别,裣衽为礼,就有些过了。
连太监也就还了个颔首,似乎因为他的尊严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带了矜持,“少夫人。”
屋内又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扫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里闷了一天,有些胸闷,在这里说话,又怕吵着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长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么?”
虽然坤宁宫是皇后驻跸之地,素来宫禁森严,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官忙就引着她出了屋子,在檐下站了,陪着她说笑,“宫里都是烧炭,在屋里坐久了,的确是会胸闷!”
又说了几句,见七娘子意态大为舒缓,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连太监,七娘子站在屋外,看着檐下新雪,静静地等了片刻,就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正是半下午的时候,屋外又下着雪,坤宁宫外头冷落得很,没有谁在雪天出来挨冻。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气,转过头,毫不意外地迎上了连太监的视线。
她浅浅地福了福身,垂下眼帘,轻声招呼。“连世叔。”
连太监眼里又闪过了几丝波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转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莹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飘落了下来,这是一场春雪,虽然还带了凉意,但却也有冬日将近的一点哀愁。
作者有话要说:在做备份回复,电脑简直快卡死了。我恨ITUNES……恨死了!该死的玩意儿!
就不多打字了,大家国庆快乐!
无畏
无畏
等七娘子回到许家,天色已经擦黑。
她先进乐山居向太夫人汇报了许太妃的事,又进了清平苑,将一天的见闻挑挑拣拣地说给许夫人听,这才满身疲惫地回了明德堂,换下诰命礼服,一边拆首饰,一边止不住的打盹儿,等到立夏服侍她洗过澡,反倒精神起来。
“世子呢?”七娘子掩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问立夏。“四郎、五郎吃过饭没有?”
“世子爷傍晚被几个朋友约出去吃酒了,带话说今日未必很早回来。”立夏为七娘子擦过了头发,一边轻声交待。“四郎、五郎吃饭前还闹着要见您,现在只怕是已经犯困了。”
两个孩子虽然性格迥异,但却都并不难侍候,对七娘子这个事实上的母亲,名义中的‘七姨’,日积月累地相处下来,也有了些感情,七娘子几次有事,下午不在明德堂里,还会冲养娘要七姨。
她换了家常穿的棉布衣裳,又披了外袍,随手挽了松松的小髻,便进了东翼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四郎虽然还口齿不清,但七娘子随手出给他的数学题做得却很清楚,五郎就差一些,一心只是扳着七娘子的大腿,要七姨陪他玩积木。
同两个孩子呆了一会,七娘子也困起来,她就在东三间里摆着吃了几口饭,索性一头倒在炕上,将五郎笼在怀里玩拨浪鼓,又问四郎,“三块积木加四块积木,一共是多少积木?”
四郎还没回答,七娘子头一歪,已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两个孩子早都被养娘抱进了里屋睡觉——她居然就在炕上将就这么睡了一整夜。
昨天起得早,一天都在费心思,也的确是累着了,七娘子自嘲着起了身,见上元伏在炕尾打盹,便推醒她梳洗过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回了西三间。
才进了西三间,就险些和许凤佳撞了个满怀:小公爷每日里早起是必定要在院子里打一套拳的,七娘子睡得迷迷噔噔,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今儿看了看自鸣钟才晓得,早上五点就是许凤佳起身的时辰。
“世子爷起得早。”七娘子却睡得不大舒服,又咬住了一个呵欠,口齿含糊地招呼着,慢慢地进了屋子,便倒在炕尾叫上元,“昨晚没吃几口,现在倒是饿得慌,快去传早饭来。”
一转眼,却看到乞巧从净房里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盆水,就笑着问她,“你不晓得我昨晚在东三间睡着?”
“少夫人忘了,奴婢昨晚不当值。”乞巧笑盈盈地道,“今早我还巴巴地打了水进来,谁知道少夫人不在,这一盆热水倒白费了。”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多看了她一眼,也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看向了许凤佳的背影:这男人血气旺盛,大冷的天也不怕冻着,居然只穿了贴身小靠,在当院里轻舒猿臂,缓缓地舞起了一套太祖长拳。
几个丫鬟轮值的时候起得都比七娘子早,自然都见惯了许凤佳的英姿,立夏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过院子,看也没有多看世子爷一眼,就掀帘子进了屋,没过一会儿,西三间外就传来了她轻轻的脚步声。
“少夫人今儿起得倒早!”她一边笑一边开了衣箱,“昨天才下过雪,今儿还是穿大氅更暖和些……”
伴随着中元的笑声,送饭的婆子也提着食盒进了屋,许凤佳一边擦着汗一边进了西三间,辛妈妈、唐妈妈也过来抱着衣服,预备服侍他换装。四郎、五郎也被养娘抱过来给父母请安……
明德堂的早晨就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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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许凤佳再度外出,过了三更才回明德堂里,一身的酒气,把七娘子从梦里都熏醒了。
“你这是又去哪儿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半坐起身子扇了扇风,嫌弃许凤佳,“一身的酒臭!洗过澡没有?”
“有个朋友把一整瓶汾酒洒在我头发里,洗了几水都散不去。”许先生的语调倒是还很清醒,他又自己嗅了嗅黑发,疑惑道,“我闻着是已经淡了不少了。”
汾酒是天下名酒,素来就是以清香闻名的,洒在头发里,味道哪里是那么容易散去的?七娘子摆了摆手,无奈地偏过头去,“睡吧睡吧,明儿请安的时候被闻见了,看母亲怎么数落你。”
像许家这样的大家,子弟们不要说叫妓女佐酒,就是和三俩好友小酌,都要仔仔细细地回禀家里,和谁在什么地方,喝了几两酒。但凡应酬稍微稠密一些,家里人就要放下脸来数落,家教之严厉,是那一等轻薄无行的破落人家所想不到的。许凤佳皱了皱鼻子,怏怏地道,“好,好,睡觉,睡觉。”
他到底有了几分酒意,睡得就不踏实,总要撩拨七娘子几下,到底是得逞了一回才沉沉睡去,倒闹得七娘子辗转反侧,怎么都睡得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许凤佳推醒了,在她耳边轻声道。“昨晚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和连世叔已经见过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换了称谓,将连太监唤作了世叔。
七娘子一个机灵,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她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没说——昨晚你就是和他见面?”
“嗯,”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刚好封子绣也已经回京了,他叫我吃饭,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等七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才续道,“席间借着换衣服的当口,和连世叔见了一面,毕竟皇上很忌讳内侍和外臣来往……也就谈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
“我是把话摊开说的,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虽然说是强盛,国库里是什么情况,我们打仗的人最清楚。皇上要一心还执着于搜寻鲁王,此消彼长,在税制改革上的步伐必然就会放缓。”许凤佳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宿醉之人的颓唐,双眼炯炯有神,尽管在昏暗的帐内,也依然有一股勃勃的精气神,倒衬托得七娘子一片萎靡。“可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岳父和焦阁老之间的摩擦再发展下去,一定要有一个人倒台。如果皇上还要在税制上拖一拖,杨家就很危险了。”
政治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游戏,皇上的厉害,在于他是个高手玩家,可以利用种种因素,创造出有利形势。但即使是他,也只可能因势利导,在两大阁老的战争,他也没有办法叫停。大老爷和焦阁老之间既然是以税制改革为争斗焦点,那么皇上的表态,基本上也就是对税制改革的表态。如果他要拖,杨家没有焦家的底蕴,黯然下台,也是难免的事。
“连世叔又为什么愿意帮忙呢?”七娘子不禁就低声询问,“杨家倒台不倒台,和他……”
“他也支持地丁合一。”许凤佳简洁地回答,“再说,在鲁王这件事上,皇上身边的人就没有想要继续追究下去的。劳民伤财不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到了南洋不几年,少说也是地方一霸,我们几艘船,就是下了南洋,又能怎么着?”
七娘子倒也理解许凤佳的逻辑:在大秦人心里,南洋虽富饶,但却也是化外之地,一向对中原俯首称臣,如果鲁王都甘心逃到南洋去了,可见得这一辈子也没什么能力再来威胁中原。放一个落魄皇子一条生路,要远远比耗费金山银海去追捕他来得更划算一些。
“那皇上那里……”她却依然有些忧心忡忡的。
“廖千户知道怎么说话,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许凤佳扯了扯唇角。“皇上虽然聪明,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不知,很多事,他也该学着放手了。”
提到皇上,他的语气总是带了淡淡的亲昵,就好像再说一个最亲近的朋友。七娘子不禁有些好奇: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应当很亲密,皇上的厉害,按理说许凤佳是最了解的,可为什么他却并不像大老爷一样畏惧皇上?
她伏在枕上,看许凤佳穿起了衣裳,禁不住轻声问,“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皇上?”
许凤佳扣纽扣的手就顿住了,他想了想,才自信地咧了咧嘴。
“在这世上,我谁都不怕。”
说这话时,许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气势放出来,似乎他说的这句话最是平常不过,别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魅力在里头。
七娘子转了转眼珠,并不说话,待到他出了屋子,才小声吐槽,“大话。”
想了想,她又微微笑了起来。
第二天进清平苑时,她就和许夫人商量,“祖母的生日就快到了,府里的事肯定不少,媳妇想,不如就跟在五嫂身边学学她管家的手段,免得将来分家后,管家不当,惹人笑话,又要让母亲操心。”
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里头的意思,许夫人当然听得明白。
“好。”许夫人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也是时候了。”
她看着七娘子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笑容里就又多了几分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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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敏大奶奶上门来看七娘子。
“想着你过门也有半年了,娘家人上门可以勤快些,就找了个日子,带着囡囡过来认认表兄弟们。”敏大奶奶还是老样子,快人快语的,一点都不顾忌场面。“来囡囡,叫七姨。”
小囡囡和四郎、五郎生日就差了十多天,说起来也是两三岁的年纪,话就已经说得很好了,甜甜地叫了七姨,便扭着身子下地,要去别的地儿玩耍。
“她生母又有身孕了。”敏大奶奶就和七娘子闲话,“现在也有五个月的身子,本来想带她来看你,后来又懒得折腾,索性关在家里省事。”
南音能有这一番际遇,是七娘子所没有想到的,不过敏大奶奶对她倒像是很宽和,没有什么妒忌的意思,在大秦人看来,她也算是命好了。
“安生养胎也好。这一胎若是个男孩……”她冲敏大奶奶笑了笑,敏大奶奶顿时会意。
她豪爽地挥了挥手,“我也不耐烦带!就是带着囡囡过来,也都是一时兴起,回到家里还是扔给姨娘!反正写在谁名下不是写,到时候再看着办吧!”
倒像是敏大奶奶的性格。
七娘子低头添茶,一时没有回话,再抬起头时,却见到敏大奶奶看着窗外,似乎若有所盼,又似乎正沉思着什么。
她心头就是一动。
“说到这孕事。”于是和敏大奶奶闲话,“南音上回生囡囡的时候,生得还顺吧?不瞒大嫂说,我一听说要剪这剪那的,就吓得很厉害。”
敏大奶奶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怕了?!不想七妹是这么胆小的!”
“又不比大嫂,家里名医是多的,从小只怕也听惯了。”七娘子不依,“我们见识少,听着当然怕了。”
“倒也是。”敏大奶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瞒你说,从小我听过比这更恶心的事还多了呢——什么战场上谁的肠子流出来了,塞回去又继续杀敌……一开始还挺恶心的,听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唱反调。“毕竟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听到什么剪会阴啊,什么开宫口啊,就觉得一阵血淋淋的疼!”
“你也用不着担心,生孩子的时候痛成那个样子,倒也顾不得怕了。”敏大奶奶一边笑,一边宽慰七娘子。“生多了,恐怕还嫌人家说得怕人,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
七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以敏大奶奶粗疏的性子,恐怕也很难记得一年前的对话了。
两人又说了说闲话,七娘子就露出了倦意,“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大嫂不要见怪。”
敏大奶奶也并不在意,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也该回去了,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南音身上有孕,也不好让她多劳累。”
“哎,难得来一趟,吃了晚饭再走。”七娘子却不让敏大奶奶离去,“也让囡囡和四郎、五郎多玩耍玩耍。”
她又打了个呵欠,安顿敏大奶奶,“我就困这一阵过去了就好!”
敏大奶奶想了想,就笑,“正好,我和你们的大少夫人从前也是认识的,去至善堂说说话也好。等你睡醒了,我再过来!”
七娘子踌躇片刻,也就欣然答应,将敏大奶奶送到了明德堂屋门口,看着她去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回了西三间。
她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从前的小事一点一滴,又重新流过了心头。
出了半日的神,她才叫过立夏吩咐,“你到前院去说一声,让世子别进来吃晚饭了,我要招待大嫂。吃完饭请世子护送大嫂回去。还有我这一向老睡不好,过几天你打发人去请钟大夫进来看看,给我扶扶脉!”
待立夏下去安排人手,她又寻出了几本医书,仔细地翻看了起来。
抬头
抬头
钟大夫没多久就上门给七娘子把脉。
权仲白不在京里,钟大夫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良医,比起太医院的官老爷们,许家从太夫人到平国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爱找钟大夫来扶脉:就因为不是御医,钟大夫说话也要少几分顾忌,开起药来也不像是太医院的老爷们那么求稳——说白了也就是爱看太平方子,一来二去,倒容易把小病养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从嫁进许家,一向是吃权仲白开的两三个太平方子,说起来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时到了冬天气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只是这一向睡得不安稳,精神有些虚了,钟大夫把了脉,便问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浅,时不时容易惊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觉的时候,要有人在屋里走动、在身边说话,就很爱醒。”因为钟大夫有了年纪,七娘子又已经出嫁,两人之间倒是没有屏风相隔,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徐徐地回答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钟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时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补汤,就是钟大夫给她开的补品。
这个老大夫年纪和太夫人相当,已经七十多岁了,鸡皮鹤发的,看着极是出尘,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余一应大小杂事根本不放在心里,对七娘子明目张胆地打量,也一点都没有反应,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捻着胡子道,“少夫人这毛病,其实还在于元气虚弱,睡就睡得不安心。听说权家的小神医给少夫人开过两三个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权仲白开的方子来给钟大夫过目,钟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笔写了一张新药方递给立夏,吩咐道,“神医不愧是神医,子殷的这几张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验的。只是少夫人毕竟是已嫁之身,阴阳调和后,元气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足。这是好事,不过这时候再吃这张方子反而太补了,我为少夫人开一张新方子,日后少夫人神思不宁难以安睡的时候,可以吃这一贴,用量都写在上头了,少夫人自己看着添减。最要紧还是不能太劳心!”
说到房事,立夏的脸就红起来,反而是乞巧好奇地问钟大夫,“都说这房事是损肾水的事儿,怎么我们少夫人……”
话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觉得自己的僭越,便绯红了脸,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当然还不至于和乞巧计较这一句失言,事实上,这也是她好奇的问题,只是冲乞巧摆了摆手,才听钟大夫道,“这精水相逢,孕育无限生机,只要不过度,房事也是养人的。少夫人元气亏损,更宜定时补充阳气……”他见七娘子面上都红透了,才捻须笑道,“老夫说到药理就是这个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这样和许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老大夫,客气点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称呼,红白喜事还要过堂客的。七娘子哪里会和他见怪,只是笑道,“是我没有见过世面,钟先生别见怪。”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反而轻松了下来:事实上在大秦,尽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谨守礼仪分际,出嫁后很多事上,反而比现代人更敢说敢做。七娘子不过是出嫁未久,脸皮还薄罢了。
钟先生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保养的秘诀,便起身要告辞。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来了,你代我送钟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过味来,冲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面上微微有些不解,见七娘子不理会,也就殷勤地搀扶着钟先生出了屋门。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边来回走了几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着乞巧的身影,笑着夸她,“乞巧是越来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脸上多了些欢喜,“少夫人过奖啦,我过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您还赏了我一对耳环。”
“也是个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过钟先生的药方仔细端详起来,“你娘惦记着给你说人家了吧?”
乞巧动作一顿,“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还在南方……”
她的话里就多出了淡淡的乡愁与思念:虽然九哥已经离开了百芳园,但董妈妈夫妇却还是得在苏州照看着姨娘们并杨家的产业。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这一茬,一时间也被勾起了乡思,出了一回神,再醒过神来,乞巧已经不见踪影,倒是立夏进了屋子,一脸的不解,屡屡望向七娘子,显然是心里有话。
“什么事,你就说吧。”七娘子被她逗乐了。“我瞒着谁,还能瞒着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来,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还是立夏。
“奴婢想问,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嗫嚅。“谁知道姑娘暗地里有什么安排,不告诉奴婢,是为了奴婢好……奴婢还以为,您请钟先生来,是要问一问十全大补汤的事,谁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脸上就多了丝丝的笑意。“傻丫头,你当钟先生是什么人了,我一个没掌权的少夫人问一问,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十全大补汤里如果有疑点,钟先生也不可能被这么一问就说,不然,许夫人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还大,自己要套他的话,总得有些铺垫。
立夏在稳字上见长,敏字上就的确是差了一点。
七娘子点得这么透了,她还有不解,“可要是钟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烂在心底……”
“我还没掌权的时候,钟先生可能是这么想不错。”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补汤的事上,钟先生要是干干净净的,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等许家换庄家的时候……你就等着瞧吧。”
她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这么两三个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时候了。往后这段日子,我们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这一块就你来节制,务必要处处谨慎,决不能给别人留出一点话柄。”
立夏肃然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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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七娘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请过安,就又回了乐山居。
“五嫂。”她亲热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亲也和你打过招呼了?今儿起,就要烦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云淡风轻。“母亲昨儿个才和我打了招呼,没想到六弟妹这么心急。”
还是这么机锋暗藏。
七娘子就看着五少夫人笑,“怎么能不心急?小七从前虽然也跟着娘学过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苏州住,娘家人口简单。不比国公府里事儿多,还得请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来说,受到的教育本来也就不是这样的国公府主母教育。只是大太太会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确能让很多人吃上一惊。
比如说现在的五少夫人,眼神里就飘过了淡淡的阴霾,好像一朵乌云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里。”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风度,“六弟妹人这么聪明,还轮得到我来教?”
作为实际上的胜利者来说,嘴仗打一打是闲情逸致,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没有接五少夫人的话茬。
五少夫人现在心底只怕也已经够腻味的了:七娘子摆明车马,今日学她,就是为了来日夺她的权。却偏偏此事名正言顺,就算她有什么别的盘算,面对这种情势,不窝火的是圣人了。
她就端着脸,在乐山居外花厅西侧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来,又捏着嗓子吩咐丫鬟,“这几天地气回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给我泡一壶浓些的云雾茶来!”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视一笑,白露脆声请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调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经温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帮您取去?”
七娘子还没说话,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中元一头笑一头进了花厅,手里捧着西洋花玻璃的小壶,“平时少夫人您用的那个花玻璃大壶,要抱出来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配套的小壶,少夫人别嫌迟了。”
虽然玻璃现在大户人家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这样精致的红绿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难得的舶来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话,谈笑间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意思,显见得七娘子平时起居,只怕就是这样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来送水,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着打发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换过来服侍我——没得你呢哝个没完的烦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声都不由稍微粗了一点,她小心地将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说话,十多个面色肃穆的管事婆子就鱼贯进了屋。
五少夫人顿时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冲中元摆了摆手,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一张张脸。
世家大族,管事妈妈也不是说换就换的,不少多年的老仆,甚至可以给年轻的儿子媳妇们没脸,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大管事妈妈,就是媳妇们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也所以,虽然五少夫人这些年来动作不少,但管事群里的老面孔却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将这十五个管事的人名都过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样地滑过了每个人的面孔,无声地做着笔记:相由心生,她自己来看一眼,顶得过老妈妈的十句话。
许家是国公府,其实应该是按礼制规定的国公府建制做人事编排,但规定是死的,人毕竟是活的,多年下来人事变更频仍,倪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对府中的人事编制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凭着高兴变动过了一些规矩,如今许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杨家更复杂得多,里里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杨家从前将整个内务分成了家事和外事两大块,每个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带了姑娘们过活,姑娘们的月例也是直接发放到姨娘那里。整个百芳园以房屋单元为单位,吃的全都是大厨房,整个内苑就只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厨房,至于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妈妈操办,大太太也很少过问。大老爷的师爷们全都养在总督衙门里,他自己吃饭也跟着大太太的小厨房用。
至于姑娘们身边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说了算,姑娘们自己的意愿,只是大太太参考的一个因素。整个正院大权独揽,大太太什么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爷轻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外事,那就更是责无旁贷了,百芳园里的姑娘不说了,姨娘们轻易不许出门,所有应酬都是大太太出面,爱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来由王妈妈打理,梁妈妈管人事,药妈妈管小库房……事情井井有条,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辅助得那么轻松。
许家就不一样了,山头首先就多,许夫人当家的时候先不去说,五少夫人现在虽然当着家,但于情于理对妯娌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个人事任免就乱了,五少夫人只有在当事人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出面为她们服务。譬如说今儿个大少夫人就派人来向五少夫人要两个管洒扫的仆妇,原来的两个婆子做事不认真,她已经将她们发落到陪嫁庄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边的两个妈妈商议了,给大少夫人添两个老实人。
第二个还有吃饭的事,大厨房根本是名存实亡,只是为几个没成婚的庶子庶女并姨娘们服务,至善堂、慎思堂等四个已经成婚的子女辈、梦华轩、清平苑、乐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在日常食材供应上还经常有主子们别出心裁,厨娘们就来人登记领钱现场出去采买的事,这里面的油水有多丰厚,是不问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这是多年积弊,她一个庶子媳妇,又能怎么着?
再来还有几个子女们的教育问题,许家没有家学,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几个孩子都是上学的年纪,每天出去接送的车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摊的事。更不要说采买上的、洗涤上的、女红上的、人情上的、库房上的……几乎哪个妈妈上前都是一大摊子事,难得五少夫人处理得也丝毫不乱,最多是略作沉思,就发落了下去。国公府这台机器,才能运转得顺利。
可七娘子不过是看了半日,心里就多了好几件事。
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五少夫人终于是空闲了下来。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疲倦,只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应酬了几句,就径自出了乐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锦,一路沉思着进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间门口,她就听见了许凤佳的说话声。
没想到小公爷忙成这个样子,还有空进来吃午饭。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这一笑才挂上嘴边,西三间的屋门忽然就重重弹开,撞到了一边的板壁上。
乞巧满面通红,从屋内直冲出来,只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连声好都没问,就旋风一样地卷出了堂屋。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都没有自己更新了,今天忽然降温,好冷啊,晚上吃了好多煮板栗和好朋友亲手做的巧克力杏仁饼干,都很好吃,幸福~
清白
清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连带立夏都好像刚生吞了一个鸡蛋,被噎得直瞪眼。
两个人反射性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七娘子才转回身目送着乞巧的背影远去。
她又看了看屋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西三间里空无一人,许凤佳似乎也并不在房间里。
立夏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用询问的语气低声询问,“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
七娘子考虑片刻,也就点了点头。
“和气点。”她的声音就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别冤枉了好人。”
立夏点了点头,便匆匆转身而去。七娘子放沉了脚步,进了屋子时,正好许凤佳也从净房出来,头发尖儿还落着水珠,身上松松地披了白布中衣:看起来就像是洗过澡的样子。
“怎么大中午的回来洗澡?”七娘子微微抬高了声调,又转身看了看门口,“乞巧那丫头刚才冲出来,一脸惊容,活像是见了鬼,我还当出什么事了!”
“噢,”许凤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是我早上和几个弟兄切磋了切磋,出了几身大汗,刚才回来要水洗漱。是——是那个叫中元的丫头要的水,许是她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时候就进来了。”
没出嫁的小姑娘,看到这么香艳的场景,会脸红心跳忙不迭地走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七娘子将信将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皇上见过廖千户没有?”她在桌边坐下,换了个话题。“现在天气冷,又是大白天的,衣服也要穿好……”
许凤佳撇了撇嘴,“那么多纽扣,谁耐烦去系?”
就一脸无赖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走到许先生身前,为他系上做工精致的纽绊。这些小东西做得隐秘,大老爷们要扣好的确也不容易。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你就耐烦了?”她一边工作一边诘问许凤佳。
热热的吹气声就拂过了她耳边,许凤佳的声音里闪过了低低的笑意。“在军营的时候,又没有夫人跟着服侍。”
这男人虽然成熟了不少,但那股子欺行霸市的霸王气概,却是丝毫未见,动不动就坏丝丝。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
若是在以往,她说不准就要强忍住唇边的笑意,以免让许凤佳得意了去。
可是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却全是乞巧离去时的表情。
乞巧是个聪明姑娘,不会不知道擅自勾搭男主人的丫鬟,下场会有多凄惨……她也是见识过七娘子的手段的。
难道真是色迷心窍,打算……可那也不是在许凤佳光着的时候走进去吧?怎么看,都是自己脱光了进去更有胜算一些。在许凤佳光脱脱的时候进去,除了用眼睛吃点豆腐,还能做什么?
可如果是单纯地走错了屋子,她又何必那样激动,连自己都顾不上招呼了。
她垂下眼,系好了最后一枚福扣,顺势就抬眼望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也正垂着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些迷惘,许凤佳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尽是深思,反而没有常常闪动着的索取与进犯。
七娘子望着他的目光渐渐下沉,最终,这两道热得可以烧化琉璃的视线,就聚焦到了七娘子的双唇间。
她一下有些畏缩,微微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让许凤佳的视线重新和自己的双眼锁在了一起。
心里也不是没有好奇:以许凤佳的作风,这时候只怕早已经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可今天他却没有动,只是这样保持着被动的姿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等待着自己的许可吗?还是因为今天稍早的事,到底有些心虚……
纷乱的思绪蒸腾成了棉絮一样的云彩,在七娘子的脑海里翻腾舒卷,搅得她一阵阵地犯晕。
而似乎是为了掩饰她的犹豫难决,她的手竟在不知不觉间抚上了许凤佳的侧脸,似乎有自己意识似的,轻轻地描绘着他的轮廓。
就在这一刻,七娘子知道她对许凤佳是有爱的。
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男女情事上纯情得有如一张白纸。好感和爱之间的区别,七娘子也不是不清楚。
曾经她是喜欢许凤佳的,也所以她会因为自己的理智而无奈而受伤,也所以她有动摇,有犹豫。但这份喜欢毕竟不是真爱,七娘子也不可能浪漫到只凭着几次相见,就无可救药地爱上谁。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男人不是个好丈夫,他自己都承认这一点,他的前妻死于非命,他对儿子不亲,她也很难想象他一脸父爱的样子。他太年轻,很不稳定;太优秀,将来会有大批想要和她分享的少女;他太有征服欲,对她的索取急切得让她怀疑自己不过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是他的一个游戏。就在刚才,他还让一个妙龄少女红着脸冲出了屋子……这里头的是非,还根本没能分明。
可就在她了解了这些之后,她居然还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退后,理性催促,而感性挽留。
她恐怕是真的有一点爱上许凤佳了。
七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要抽回手,然而动作才起,就被许凤佳一把捉住了细滑的柔荑。他偏过头凝视着七娘子的手,片刻,才扬眉又望向了她。
她这才发现许凤佳的眼眸已经暗沉了下来,神色深沉难测。
尽管两个人的衣裳都还很整齐,但七娘子却觉得此时此刻,屋内却要比他们在床内做尽风流事时,还要更闷热。而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的赤/裸。
她摇摇头,坚持地加了力道,将手抽了回来。
许凤佳眼中的失落,一闪即逝。
七娘子就对着他的领口叹了口气。
她又靠近了一步。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七娘子已经看不到他的双眼,触目所及,是一片雪白的衣料——那是许凤佳的肩膀。
只是这小小一步,已经让七娘子心若擂鼓。
洞房夜,她不愿,却不能退却,生活中有太多的路,她是被推着走过,但这一步,却全然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垂下眼,握住了许凤佳胸前的衣扣,轻轻地把玩着这精致的福结纽绊,咬住唇,维持着这沉默的邀请,静静地等待着。
一声如释重负的低哑叹息,就传到了七娘子耳畔。
终于。
她能感觉到许凤佳肩上的紧张感,忽然间完全松懈了下来,尽管他没有说出口,然而浑身上下的动作,似乎却都在大喊着:“终于!”
他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七娘子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带了起来,和他的契合。
这个吻不是他们之间的初吻。
在之前的耳厮鬓磨中,许凤佳也亲过她,只是那亲吻总是单方而草率的,七娘子从来没有为他张开过唇,他也从来没有要求。
自从许凤佳第二次回归,他们就像是在跳一支奇妙的舞,他总是遵循舞步,虽索取,却不过分。
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反而很温柔,只是轻轻地舔着七娘子的唇瓣,老半天,才加深了这个吻,将两人间涌动的情愫,将他们之间难言的暧昧在这一刻一把揭开,激烈而狂躁地索取着七娘子的所有回应。
七娘子头晕目眩,脚趾尖儿都蜷缩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或者她已经不记得上辈子是否曾有,这样激烈的吻。在这一刻,感官和记忆全都上浮,她的世界里只剩两个点,她与在她唇间进犯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到许凤佳的手伸进了自己衣领里,拉扯着她的衣裳,摸索着她的身体,然而她所想的却不是退缩,而是配合、配合、配合。她的女性直觉全数浮现,而许凤佳的动作不再是进犯,不再是索取,终于货真价实地成为了爱抚。
然后许凤佳忽然退后,中断了这个吻。
七娘子一瞬间还有些迷蒙,她眨着眼望着许凤佳,看着他抽出手——在这一刻,许先生脸上的表情是绝对精彩的——为自己整顿衣裳。
然后她听到了西三间外传来的脚步声。
“夫人,午饭已经摆在西次间了。”上元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语调是如此的平板,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什么。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好奇地打量了许凤佳一眼,又叮嘱七娘子,“方才五少夫人派人来送信儿,说是今儿下午她会晚些进乐山居,大约自鸣钟敲了三响再过去,特地和您说一声,免得您扑了个空。”
七娘子看着许凤佳脸上的懊恼,忽然间忍俊不禁。
“嗯,我知道啦。”她转过身跟着上元出了西三间。“以后进门前都先敲敲门。”
上元先还有些不解,回身看了看许凤佳,忽然意会,顿时就红了脸。“奴婢莽撞了!”
七娘子只是笑,“莽撞的不是你。”
她不由得回过头,戏谑地望了许凤佳一眼,才笑着进了西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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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午饭,许凤佳就算再想拉着七娘子继续耳厮鬓磨,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终于决定要见廖千户一面,了解案情了。才吃过午饭,他就派了小太监来家,将许凤佳传进了宫里。
最近皇上活络起了心思,想着下南洋的事,时常把许凤佳叫进宫中了解情况。杨家那边又和焦阁老斗得厉害,时不时地也需要一个许家人过去一起说话,平国公毕竟有了年纪,二来身体也不大好,许凤佳就不时要上杨家去,还有孙家并他自己的一些朋友,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娘子也早惯了他的来去匆匆。
吃过饭小睡起来,立夏还没到跟前服侍,七娘子就带了上元进了乐山居。
她是踩着点到的,才进了花厅,就和一个媳妇儿打了个对脸。七娘子险些被她撞到,脚步不禁有了些踉跄,那媳妇忙跪下请罪:“奴婢没长眼,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扫了花厅一眼,见五少夫人已经坐在了交椅上,心里就有数了。
“没事没事。”她微微一笑。“你是哪家的媳妇?我瞧着倒眼生。”
那媳妇便恭顺地回答,“奴婢是外头小账房张管事的媳妇,都叫我张账房家的。”
只看五少夫人特地拖了七娘子一刻,要私底下把事儿交给张账房家的去办,就知道她肯定是五少夫人的得用心腹。
七娘子点了点头,反过来催促她,“走得那么急,是有事儿办?去吧,别耽搁了。”
就笑着进了屋,问五少夫人好。“五嫂来得早。”
五少夫人摆了摆手。“也就是刚到,是张账房家的来得早。”
两人对视一笑,七娘子也没有揪着细问,就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五少夫人管家。
一大家子人,一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五少夫人上午管的是家里的采买大事,下午处置的多半都是什么谁家的婆子病了,谁家的小子到了年纪,某某家来求恩典,想放出去读书这样的琐事。七娘子却也听得认真。
五少夫人办事,的确也算是一把能手。
虽然她可能是因为有七娘子在一边,很多事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循旧例”,或者抹稀泥了事,并不往下追究细问,但只看五少夫人对这种种琐事,都是随口就有发落,就知道此人心里,其实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大太太管家,很多时候都是问得一句“你们照管着吧”,就撂开手不管。这样的琐事,很难到她面前。这固然是因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尽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较粗疏,其实并不适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很多琐细的小事,她也过问得不厌其烦。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发落完了家务,就进了小花厅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当然亲热得多了,一把将五少夫人拉到身边坐了,来来回回,问的全是五少爷的起居琐事。五少爷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在太夫人口里就好像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恨不得连吃了几口饭都要问个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却似乎是早有准备,答得也很细致。
“昨儿当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爷的性子,还不是又吃得有了几分酒意?”
“是,祖母说得也是,朋友间应酬也是难免的……我就让如意去服侍五爷睡了……”
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笑。
“你也太宠如意这丫头了!”太夫人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三不五时就安排她服侍五爷——总也要给自己留出空来嘛。”
话虽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却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红了脸,低下头拧着手绢不说话,却是欣然受了太夫人这贬中之褒。
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连屋内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脸上。
这一番做作,为的还不就是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
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同一群人对视了一会,张开口似乎要说话,到末了,却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尴尬了下来。
这千般做作之后,却只能得到看客的呵欠回应,不说别的,只说对演技的这份亵渎,都能让佛起火。
却到底还是太夫人涵养高,微微一笑,也就将此事置之脑后,问七娘子,“凤佳今晚又不进乐山居了吧?”
“世子进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也配合地将话题扯到了许凤佳身上。
在乐山居这里坐了坐,又进了清平苑打过转,七娘子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过分了些。”一进西三间,上元就迫不及待地为七娘子抱不平。“还要特地支开您和账房们说话……”
话还没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话头。
立夏和乞巧在屋内窃窃私语,两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见到七娘子来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脸的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泪水汇聚。
七娘子就冲上元摆了摆手。上元一声儿不出,静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间,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门。
立夏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还是让乞巧自个儿和夫人说吧!”
她就轻轻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着向七娘子爬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声音里布满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200章了啊,虽然有一章是番外,汗
嗯,国庆有好些朋友相聚,所以忙得很,大家呢,都还忙吗?XD今晚吃了好吃的大头鱼汤~
动机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头。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从昭明二十四年进了玉雨轩,在她身边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这丫头虽然有些轻狂,总是逮着机会就在自己跟前卖好,但也决不是个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来也没有给七娘子惹过什么麻烦。
要说她见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扑,七娘子第一个不信:要有这样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许凤佳了。
“你说说看。”她轻声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头一颤,越发是珠泪滚滚,半天才眯缝着泪眼,绝望地抬起头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随七娘子多年,又怎么听不出七娘子这话中的潜台词。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旧称呼,猛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浑身的颤抖。“乞巧不是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人,只是如今跳进了黄河,是怎么都洗脱不了了——”
七娘子顿时面露不耐,“你就说吧!”
话一出口,她也听出来了,自己的语调是难得地露了锋锐。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调匀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边四年了,我还不晓得你?你不要怕,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这才平静下来,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将那最后一点细细的颤抖都平复了下去。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残存了些许恐惧。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值夜。”她轻声细语地叙说了起来。“因为……因为世子爷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时候会要水洗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没有动静,才可以入睡的。”
因为许凤佳爱静,所以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间的小炕头上,两屋有小门虚掩,一般的动静穿不过去,但只要扬声一叫,丫鬟们就能听见。这一点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时就是贪睡,今儿一早侍候两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没有在堂屋待着,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进了倒座南房我们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儿。仗着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懒脱空……”乞巧垂下头,眼底又蓄起了泪。“没想到这一睡就睡过了时辰,一睁眼就是午时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边,屋里就只有上元姐姐能顶事儿,我就赶忙进了堂屋,心想着我得帮着传饭、拾掇屋子,免得事儿都推给别人,倒在姐妹们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出了屋去东翼了,想着少夫人似乎还没回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壶热水,想预备在西三间里,等少夫人回来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脸……一路进屋,冷落无人。我遇到玉芬从小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在剥,见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谁让你来打水的?’我就纳闷,说‘是我自己来的’。”
“玉芬说‘好姐姐,没想到你是个有胆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样。’就自己回了屋子,我听着这话不对味,但也没有细想,就提着水进了西三间,推门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刚好冲完身子出来,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如若事情和乞巧说得一样,那就完全只是个误会了。许凤佳自己在西五间也有净房,很少在西三间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殷勤反而弄巧成拙,顶多是个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却也没有往下说,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见她这副做作,心里的虚火一下又腾了起来。
不对。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轻狂,也不至于一见到男主人的身体就红着脸狂奔出来。说到底,已婚男屋里的丫鬟,哪一个不是见惯男性身体?再说又只是个误会,她那么慌张做什么?
她就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面色沉肃,双手按了按乞巧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会冤枉你的!”
乞巧脸色数变,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着七娘子膝盖,泣不成声地叙述,“我当时吓得一壶水都要脱手,还是世子爷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壶把,才免得热水溅出来……世子爷来得急,也没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压在了我的手上。我吓得动不得了,世子爷就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将水壶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脸,说、说,‘没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还当玉芬、玉芳两个才是预备开脸的——不过眼下没你的事啦,你出去吧,还没到收用你的时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世子爷就有些不耐烦,说,‘还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的,请姑娘务必明察,乞巧冤枉!”
话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屋内就似乎一下多了一个无形的重物,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样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冷笑了几声。
“你起来。”她低声吩咐乞巧,见乞巧哭得有些迷糊过去了,索性轻轻地拍了拍她娇嫩的脸颊。“起来。”
乞巧便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满面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并她身后的立夏,都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肃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凉的雪泡酸梅汤,噎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半天,才慢慢地开口。
“乞巧,你说老实话。”她注视着这惶惶若丧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没有骗我?刚才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乞巧只是拼命点头,面上的情绪,当得上情真意切这几个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如果你有一句话是假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就废然而止。
乞巧哪里有骗她的动机?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话又是随便找当事人问一问就能问出来的。她骗自己做什么?
她当然也有害怕的理由,这个误会虽不大,却不小,将来如果许凤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联想一下今天的事……只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个不听话的通房,在大户人家里是最短命的。
乞巧虽然对通房的位置可能并非无意,但却也是个聪明人,她说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愿意相信许凤佳,而不愿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时再精于算计,在感情上却是擅长自欺欺人,如果换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没理,都要先打个三百大板。乞巧一辈子的前程,也就这么毁了。
她一下就闭紧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为什么要受伤?这难道不是你应该预料到的?
大秦本来就不是现代,在高门大户,谈从一而终,几乎是个笑话。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就不侍寝,在大户人家这个限制可以放宽一些,但也是年过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岁也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侍奉枕席之辈?更别说主母总有怀孕的时候,预先准备一两个通房一起陪嫁过来,就可以避免被婆家准备的通房夺了宠去……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许凤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专一?大秦的任何一个高门世子,都和专一两个字有极其迢远的距离。既然把乞巧误认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通房,调笑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顾念七娘子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一直不愿意对许凤佳投降?面对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现在她又在伤心什么?难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和终于要面对,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真愿意自己是个偏听偏信之辈,宁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龙附凤不成,编造出了这些话来为自己文过饰非。只可惜她的逻辑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乞巧的自白,却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来。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这些天就别在世子爷跟前露面了。”
见这大丫环面上的恐惧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惫地保证,“放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立夏就低声催促着,将乞巧带出了屋子。
没多久,上元传了晚饭进来,七娘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灯下翻看起了《金玉儿女传》的合集,看着《儿女传》里莹莹笑着说,“那柳二也是个贤惠人,老太太放到孙少爷房里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得很。压她三年,就是为了试试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尽心尽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现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仍是在我身边打转——这就是聪明人了。”
她越看越烦,一下就合上了书本。打开书柜,将它扔进了柜角深处。
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盘算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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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佳当晚很迟才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就旋风一样,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叠声叫人预备热水,进了净房再出来,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却还阴沉得很。
“怎么?”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宫里的事——”
许凤佳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边,先低头搓了搓脸,才低沉地回答,“皇上还是不死心!坚持要我们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下南洋和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找一个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宝太监下南洋的时候,统共连各种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带了两万人,并且走的是一条固定的航线,下到印度一带,生意做了,小国王请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这样,几次下南洋的花费,仍然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
单单兵丁就要派两万出去,在南洋水域里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一笔花销会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头晕目眩起来。
更不要说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绣、连太监并焦阁老、孙姐夫废了多少口舌,关在华盖殿里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松口!”许凤佳一脸的烦躁。“不说别的,这两万精兵派出去,我们广东边防立刻空虚,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那么好补的,北戎这十几年来肯定不会稍停……在在都是事,他还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烦躁地怒吼了一声,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吹熄了蜡烛,又躺倒了培养睡意。
接下去的几天,许凤佳就很忙碌,不是杨家有事请,就是孙家请他说话,还有些皇上身边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频频有请,好容易回来,平国公又把他叫去说话。七娘子这边也跟着五少夫人学管家到了要紧关头,两夫妻除了睡觉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都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等到二月中旬,许凤佳难得地早早回家,傍晚还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问安。
连七娘子都很吃惊:她一天都在乐山居里坐着,并不知道许凤佳已经回了屋。
太夫人见到孙子,总要表达关心,念叨他几句,许凤佳含笑听了,又回太夫人,“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见一见新妇,说起来也的确是时候了。善衡过门快满半年都没有带出去见过。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三天萧家在广福观打醮,叫我们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带善衡出去松散一天。”
京城习俗,新妇过门,是要见一见丈夫的好友们。只是许凤佳往来者非富即贵,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亲国戚一流,要凑在一起并不容易,这件事也就没人提起。现在太夫人当然也不会留难,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又叮嘱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众人去清平苑请安,许夫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边脱外袍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怎么忽然要带我出去松散?还当你最近忙!”
许凤佳便沉声吩咐,“都下去吧!”唬得众丫鬟一哄而散,他这才拧眉告诉七娘子,“三天后我们从广福观出来,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饭。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号,连世叔可能也会过来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们明目张胆地接触,接你去,不过是做个幌子——也正好让你和亲舅妈说说话!”
七娘子一时怔然,见许凤佳神色坚定,似乎并没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应是。心知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决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个是正文的两百章了,在外面吃饭吃完特地回来更新,今晚吃的是牛排……
然后还要出去和朋友们散步,好忙啊,汗。两百章就不庆祝双更啦~择日,择日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