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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池边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318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索狼荒原

作者:卢一萍

1

一过1951年那个风沙弥漫的春天,就有传言说上头要招一批女兵来,大家都等着,像等仙女下凡一样。可半年过去了,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见着。绰号叫“王阎罗”的营长王得胜一直反对把女人弄到这个叫索狼荒原的地方来,他嫌这大漠荒野,弄个娘们儿来太麻烦。他说,要个**女人干甚啊,几百号光棍一起在荒原上待着多好。天地为帐,大地为床,怎么粗野怎么着。老子整个营可以光着身子在荒原上开荒,**蛋打得大腿啪啪响,那景象真***……你就是拿几筐银元满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聋子团长”陈德良终于打来了电话,说,王阎罗,你明天一大早出发,赶到三棵胡杨去,把你的娘们儿接走。

你真要给我弄个娘们儿到这半根**『毛』也不长的地方来啊,她一看到这**荒原,非吓得吱哇『乱』叫不可。团长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聋的,说话时得对着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也太小看我们革命女同志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阎罗样不把别人吓着就行。

弄个女人来也行,要弄就弄个结实一点的,让我的兄弟们看着顺眼,看着放心,我不要被你们首长机关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们儿比我的中看,我可不饶你啊,我到独眼师长那里告你以权谋私,目无基层。

哈哈,你***粗得像胡杨皮,长得又是阎罗样,还想要中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吗?我近水楼台那个什么先得月嘛。团长只有一个,最漂亮的肯定要留给团长啦。不过嘛,我团大功营营长也只有你一个,所以分到你那里去的也不会差。

那就行,还有哇,我们在这里开荒,衣服早磨坏了,好多人都是光着腚在干活儿呢,没有女人还没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没办法,衣服匀一匀,反正要保证把大家的**蛋给遮住了。

这里热得**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让大家穿着衣服,做出一副人样子,那可真是难受死了。

哎呀,你这个王阎罗,政委跟我们讲了,说话要文明一点,你看你一张臭嘴还是满嘴脏话。

哈哈哈,你还说我呢!

你还是带点人马,不要让快枪手黑胡子把你另外一个耳朵也打个洞。

嘿嘿,没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阎罗就说不起话了。他故作发狠地说,这家伙这次胆敢『露』脸,老子会一把把他的**蛋捏碎了!

2

1951年秋天,女兵柳岚才满十七岁,她来到索狼荒原时,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气味。虽然走了那么长的路,她身上积了厚厚的征尘,身上充满了一路粘来的各种气味,但女人有一种特殊的芳香,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这里,染了瑰丽晚霞的荒原上的风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开了,弥漫在了荒原上,像一种花香。她可以感觉到。不然,这些男人就不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到这里前,王阎罗已叫营部的战士们帮她挖好了一眼地窝子。她就这样在索狼荒原安顿下来了。她从地窝子里钻出来,满眼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彻底的荒凉,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盐碱滩组成的荒原。到处是狼、马*蚤子和蛇,有些碱滩深得可以把一匹战马吞没掉。而垦荒部队的任务,就是要把这样的地方开垦成良田。大家整天都在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镘,没日没夜地挖掘。手上裂开了口子,坎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战士手上渗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当时,这里的传说还只有那个外号叫“快枪手黑胡子”的土匪。后来,才有了柳岚。严格地说,她属于传奇。她一来到这里就是。她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王阎罗显然对他的战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宁手枪给她,让她来护身壮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去给柳岚送水,由于没有吭气就直接往她的地窝子里钻,柳岚正在换衣服,以为是哪个家伙要对她图谋不轨,在惊慌中走了火,用那把手枪把营长的耳朵打了一个洞。当时她吓傻了,他也有些吃惊。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就像只是被骆驼刺划了一下,对她笑了笑,转身走了,然后对赶过来的哨兵说,快枪手黑胡子给了他一枪1。

当时,整个营地戒备森严,战士们不知道那个土匪是从哪里开的枪。王阎罗这么说,战士们都相信了。大家觉得这个土匪也太厉害了,因为他是在黑夜里开的枪,因为他端端打中的是营长的耳朵。那几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发红,下意识地总会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颗子弹会突然飞过来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岚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岚穿好衣服,在地窝子里傻坐了一会儿,带着枪,就去找王阎罗。

那个绰号叫屠夫的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后来她知道,那个卫生员参加革命前,真的干过屠夫。屋子里挤满了战士。王阎罗在不停地骂那个土匪,说他哪天碰到他,一定会把他的两个**蛋打个洞。战士们听他那么说,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有打仗了,王阎罗耳朵上崭新的枪伤,让大家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狼闻到了血腥气一样。

柳岚在地窝子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地窝子一下安静了,大家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影子在马灯的灯光里晃动。王阎罗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说,进来进来。然后看了一眼战士们,接着说,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滚出去。大家便屏了声,退到黑夜里去了。

柳岚同志,有事等会再说,你先坐一会儿,屠夫马上就给我弄好。他偏着脑袋,眯着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枪伤。

营部的地窝子要宽敞很多,也很整洁——是那种军营式的整洁。马灯的光有些昏黄。柳岚看到王阎罗睡觉的土台上铺着打了很多补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单,但床单下垫的麦草一根也不『乱』,同样补丁重重的被子也叠得有棱有角。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索狼荒原垦荒图》,西面的墙上则挂着机枪、步枪、冲锋枪等各种轻武器,还有好几把各式战刀,都擦拭得锃亮。

营长,您的伤……痛吗?柳岚非常抱歉地问道。

这点**……伤算个啥?蚂蚁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说,黑胡子的冷枪,他娘的!

屠夫是个粗壮的、胡子拉碴的东北大汉。他用纱布为营长包扎好的那个耳朵显得很怪异,在他脑袋一侧,像戴着一朵白花,使这个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劲儿,看到他那个样子,柳岚差点笑了。

王阎罗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对屠夫说,没事儿了,你也出去吧。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头,对营长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受伤的耳朵压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后,柳岚说,营长,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把枪扣响了。

我跟你说过嘛,杀人的玩意儿,用起来都很简单。

该怎么处分我,您就处分吧!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个**黑胡子干的,跟你又没关系,为啥要处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开的枪,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我一个老爷们儿,晚上私闯女兵地窝子,看到那个什么……女兵换……换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枪,把耳朵打了一个洞?

那……我把枪还给您……柳岚像在掏一块发烫的烙铁。

王营长一听柳岚要把枪还给他,一把把枪抓了过去,摊在大手心里,在马灯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几个小时没有看到自己的宝贝,他很心疼。但他还是把枪递还给她了,说,被自己喜欢的宝贝玩意儿干一家伙,值!你拿着吧,就当是个见面礼。

哪有把武器拿来作见面礼的。柳岚没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好吧,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说完,赶紧把枪小心地放进了枪套里。

3

柳岚第二天就和官兵们一起垦荒了。她和大家一样,每天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还有,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让我跟你结婚,我宁愿当逃兵,宁愿死,也不回去!你现在就把我当逃兵枪毙了吧。

**!他一急,又说粗话了,老子说过了,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毬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还是鬼说的啊!

那好,你说话得算数。

老子是站着『尿』了三十年『尿』的汉子,说话当然算数。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说完,就把她一把抓起来,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9

柳岚的脚冻伤后,在地窝子里躺了好几天没有出来——她现在的脚还能走路,应该感谢王阎罗。他当时如果不把她的脚揣进他的怀里,她的脚就废掉了。她那几天缩在地窝子里想了很多。她觉得他这个人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把她的脚揣进他怀里的动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有了她,她父亲只比他大四说出来了,说句实在话,不说那个字,说话还真别扭。话里有那个字的时候,我说出的话人家一听就晓得是王阎罗说的。

你***,不是要跟老婆学做文明人儿吗。矮种马说完,用热情『逼』人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这个样子,柳岚同志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刚才告诉我,说她怀上了!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头上冒。真他个……好啊,我有娃娃了!我当时就用这只手把她抱了起来,说,柳岚,你个**娘们儿真行!说完,我***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丢人!柳岚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说你哭个啥呢,你不能哭。但她还是控制不住。

矮种马高兴得猛地一拍巴掌,说,王阎罗,你执行组织决定有力,战斗力不错,为了保住我们索狼荒原的第一个后代,柳岚同志从今天开始,给予特殊待遇,不准再干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阎罗的老婆,不能因为怀个娃娃就搞特殊。

这是组织的决定!

16

开春不久,团里通知王阎罗到师部去学习,时间半年。等他学习结束后回到索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麦子已经丰收,大家正准备播种冬麦。

柳岚挺着个大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上头又陆陆续续地分来了女兵,矮种马、副营长和三个老连长的婚姻问题已经解决了。王营长还是负责带着这些女兵和女遣犯撒种浇水,他在这里见到了薛小琼。他看到她穿着一套大号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没人理薛小琼,那帮女人一见她就骂她婊子、娼『妇』、破鞋,连做活、吃饭都不和她在一起了;男人们一见她的影子,就远远地躲开了。但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个样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窝子,一个人住在里面。

到了离她们远一些的可以说话的地方,王阎罗小声问她,你,还好吧?

还好。

你这衣服太大了。

我晓得的,但我现在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说,不晓得等会你还愿不愿意让我跟你去引水。

好吧。

她刚走开一会儿,王阎罗就用命令式的口气对那帮女人喊道,谁跟我去把水引过来?没等有人反应,他继续说,还是让土匪婆子薛小琼跟我去吧!

薛小琼赶紧答应了一声。

以前王阎罗叫薛小琼和他一起去干什么,大家都不在意。现在他还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刚分配给矮种马做老婆的女兵谢依云赶紧提醒他说,营长,她不但是遣犯,还是只破鞋呢。

王营长没有理她,把那只独臂背在身后,只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长一截路,她才跟过去。那帮女人在她身后吐了好一阵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镜没有什么问题,但我没有办法帮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惭愧使他脸上的刀疤隐隐发紫。

她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但没有流出来。她说,没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怀上你的娃娃了。

什么?王阎罗一点也不相信,你这个样子哪像怀上娃娃的人?你看柳岚现在都像个西瓜了。

她看了看身后,然后小心地把衣服揭开,王营长看见她用布条绑着她的肚子,她一层层地解开,你走的前一个月我就怀疑有了,当时不敢确定,所以没有跟你讲。

你就怀着孩子还做这些活啊!

只能去做,我还要异常小心,尽量不让他们发现,这孩子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命,一点也不显怀,加之我个子高,再穿上大号的衣服,旁人就更看不出来了。但现在,我觉得越来越难以隐瞒了。我没想到会这样,真是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

我前面说过,我喜欢你,可以为你去死。我知道,假如别人晓得这孩子是我和你的,你们的组织一定会很严厉地处分你。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对任何人讲我们的事情。我知道我怀孕后,我也曾想把孩子弄掉,我曾从土坎上往下跳,我拼命干体力活,有好几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发现我喜欢我们的孩子,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自从怀上这孩子后,我就一直在心里和他说话,他很听我的话,很少让我难受。我希望能把他生出来,然后,我即使去死,也没什么了。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她的话说得很平静。

王阎罗看着她肚子上一道道勒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不让我干这个营长了,我不能因为这个连自己的娃娃都不认!

我再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我知道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我会面临什么。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你那样做,既救不了我,也毁了自己,还保护不了这个孩子。她说完,又用布条把肚子小心地缠起来,这孩子如果有幸能生出来,就拜托你照顾了。

王阎罗早已泪流满面,他用他的独臂把薛小琼揽在怀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那天,整个荒原上面的沙尘都落定了,天空蔚蓝,金黄的大地上有一层浅而纤弱的绿『色』。

17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薛小琼会怀着孩子,更没想到的是,她怀了这么久竟能藏住。怀到第九个月时,才被人发现。来向柳岚报告的是一个叫陈文俪的女遣犯。柳岚一听就认为她是在胡说。她赶过去,『摸』了『摸』薛小琼的肚子,就不得不承认陈文俪说的是事实。

薛小琼非常平静。

柳岚问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说,我不知道。

柳岚说,你怀的是谁的孩子都不知道吗?

她说,大家都晓得我是破鞋,好多人睡过我,我哪知道是谁的。

她的话让柳岚听得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柳岚把这件事给矮种马讲了。矮种马一听,一下跳了起来,说,你胡说啥呢,她能在上千号人面前怀个孩子不被发现?这条母狗,我就说过她是只反革命的破鞋,她如果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怀上个杂种,我会一枪毙了她的!

教导员提着枪赶过去的时候,那帮『妇』女围着薛小琼,正在骂她。见教导员来了,她们一下散开了。薛小琼的大肚子没有捆束,暴『露』无遗。教导员盯着她的大肚子,气得脸『色』铁青。

薛小琼还是那么平静。教导员用枪抵着她的脑袋,她平静地说,我能说的都跟柳文教说了,长官如果要枪毙我,请允许我把孩子生出来。

教导员气得吼叫起来,我要让你和你的狗杂种一起上西天!说完,啪地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这时候,王阎罗跑来了,他把矮种马的手枪装进枪套里。说,你身为教导员,遇事一定要冷静,这事怎么处理,要由组织来决定。他学习了半年回来,说话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

第三天,组织的决定就来了,说营长和教导员在管理遣犯方面有问题,分别给了他们一个记过和记大过处分。而对于薛小琼的问题,批示说继续查处。

18

十月怀胎,柳岚终于到了分娩的那一天。

地窝子外面站满了人,初冬的寒风使劲地刮着,尘沙弥漫。但大家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屏息静气地站着,像一组群雕。

柳岚躺在土台上,像一颗正在挣扎着萌芽的麦种。她痛得撕心裂肺,喊叫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好像她的身体被撕裂了。她的手抠进了泥土里,抠下的泥土被她捏成了团。

两名被抽来接生的女遣犯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俩——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对生产。他们没有想到,生育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

血不停地流出来,渗透了土黄『色』的军被,又渗进了土坑,渗进了泥土的深处。

王阎罗蹲在地上,急得不行,不时捶一下自己的头,又不时捶打一下地面,最后,他冲进地窝子,凶巴巴地问两个女遣犯,她怎么样?

两个女人见他那个样子,吓得直发抖,一个女人低着头回答道,柳文教好像生不出来。

王阎罗听说后,转身冲出地窝子,大声喊叫,屠夫!

到!

你进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为不好意思,屠夫的脸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

你***怎么啦,你是卫生员啊!

我……营长,你知道,过去总是打仗,我也就包扎包扎伤口,平时看个头痛感冒的,对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没想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原来带来过一本,我还没来得及看,教导员看到后,说不健康,被他没收引火了。

教导员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嗨,那时哪想到还会有这档子事?

你个矮种马!这是科学,懂不!王阎罗对他吼叫道。

要在平时,矮种马肯定会嘲讽他的,这次他没有吭气。

王阎罗转过身,对屠夫说,那你也得进去看看,这里就你一个卫生员,你一定要想办法,必须让我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

屠夫红着脸,在地窝子门口犹豫着。

快进去呀!官兵们一见,着急地齐声对他吼叫起来。

他没有办法,很难为情地搓着手,红着脸,低着头,像个罪犯似的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说,那两个女遣犯说了,说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难产,得赶快送医院。

可是师部才有医院啊,这里到师部二百多公里路,我怎么能快起来!王阎罗绝望地说。

你多派一些人,我们抬着嫂子轮流往师医院跑,这样稳当。鬼脸说。

也只能这么办了,快给师部发电报,让他们也派车来接。矮种马对通讯员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遣犯跑过来,向王阎罗报告说,长官,薛小琼也要生了!喊叫得好凶,像是谁在剜她的心一样。

在哪里?王阎罗隐藏住心里的着急,问道。

就在她的地窝子里。

教导员一听,马上跳了起来。这个土匪婆子,这是在和我们革命后代抢时间啊!你回去告诉这条『骚』母狗,她要是胆敢抢在我们营长老婆前面把她的小杂种生出来,我就真把她毙了!

那个女人不敢怠慢,小跑着跑去了。

教导员对着那个女人跑开的方向,狠狠地说,我就认为早该把她给毙了!

柳岚被抬到担架上后,全营最精壮的五十多条汉子已列好了队。

王阎罗的心一下被撕扯成了两半。他不知道是该留下来,还是该跟着他们把柳岚往师医院送。但他最后只能跟着他们跑。

19

两人抬着产『妇』在前面飞奔,其余的人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前面的人跑不快时,接替上去。苍白的太阳在头上一闪一闪地晃动,脚下是无边的灰黄『色』的大漠,踏起的尘沙刚扬起来,就被风吹散开去。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是生命的新生与死亡的一次赛跑。大家用的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跑了两个多小时,沙尘暴就起来了,它把这支队伍紧紧地裹在里面。王阎罗用旧军装把柳岚的脸蒙住。他看见她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都是汗水。战士们钻着头往前跑,速度并没有放慢。虽然天气很冷,但每一个汉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而王阎罗,还是一个被分成了两半的人,一半要跟着他们往前跑,一半却想跑回去。他担心薛小琼,更担心那个孩子赶在这个孩子前生出来,教导员会气得发疯,说不定真会毙了她。

当时的情况那么紧迫,他也没法和矮种马说什么。他感到很不放心,就跟鬼脸说,你赶紧跑回去,就说是我说的,那个薛小琼生孩子的事情,要教导员不要鲁莽行事,免得犯错,怎么处理那个女人,让他上报组织,由组织来决定。

鬼脸有些不愿意,说,我是来送嫂子的,管那个女遣犯做甚?

王阎罗说,这是命令。

鬼脸一听,只好调头,赶紧往回跑。

队伍从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七十多公里路大家用四个半小时就跑完了。

到了三棵红柳后,大家马不停蹄,继续向师部跑去。两个人抬着一个女人,跑得像风一样快,后面一大队人又像风一样跟着,引得沿路的老乡好奇地跑来看热闹。当他们得知是为了救一个产『妇』,为了让产『妇』生下孩子才这样做时,他们拿来了馕、瓜果给大家吃,端来了水让大家喝,有些小伙子还主动接上去,抬着飞跑一程。最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几百人,就像一场古时候的马拉松赛跑。

过了策大雅,终于看见了师医院的军车。当时,师医院接到电报后,立即派了最好的军医和最好的设备沿着公路前去接应。当医生看到大家时,吃了一惊,他们不敢相信大家会跑得这么快,说他们跟汽车跑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术室就设在“道奇”牌汽车上,人们围着汽车,静静地等待柳岚能脱离危险,期待着王阎罗的孩子能顺利降生。她当时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医生检查后,对王阎罗说,幸好送得快,还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王阎罗都要哭出来了。

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他已经丢了。

王阎罗哽咽着说,那就赶紧救大人。

手术结束后,人们纷纷围过来,问那医生,孩子呢,孩子呢?医生只得说,孩子没有保住,但由于赶了时间,大人已经脱离了危险。

大家一听,心里非常难过,那一声孩子的啼哭终于没有响起。他们纷纷低垂了头颅。有的颓然蹲了下去,把头伏在膝盖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医生把柳岚放到车上,说要拉到师医院继续疗养,问王阎罗去不去,他牵挂着薛小琼,就说,把她交给你们我放心得很,荒原上还有上千号人,我得赶回去。

再往回走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迈不出去。但王阎罗要大家跑步赶回。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大家还没有到营区,全营的官兵就围了上来。当他们听说孩子没有保住时,全营的人都伤心地哭了。如果说在策大雅时,大家还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不在老乡面前过于悲伤。现在,大家再无顾忌,荒原上,男人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王阎罗找到了鬼脸。他走过去,问道,那个……薛小琼生了吗?

鬼脸抹了一把眼睛,说,生了,我们刚抬着嫂子没跑多远,那个遣犯婆娘就生了,那个婆娘真厉害,没人管她,自己生了。

王阎罗非常担心,但装作很随意地问道,他们没事吧?

娃娃胖乎乎的,毬事没有。

王阎罗感到宽慰了一些,但他压抑着,继续问道,那个薛小琼呢?

死毬了!

你说什么?

听一个遣犯婆娘说,她把孩子生下来后,给孩子饱饱地喂了『奶』,还给他唱了一首歌,就是那种哄小娃娃的歌。然后把孩子交给那个遣犯婆娘,说她要出去方便一下,没想她一出去就没有回来。那个遣犯婆娘等了半天没见她回来,以为她害怕教导员枪毙她,逃跑了,就跑来报告。教导员一听,就派人到处找她。最后在东头那个胡杨林子里找到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在一棵胡杨树上吊死了。

她……人呢?王阎罗的嘴唇发起抖来,他的声音都变了。

鬼脸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奇怪。我们报告教导员后,他说这个遣犯婆娘死有余辜,就埋在那里沤粪吧!我们就在那棵胡杨树下挖了个坑,把她埋了。

王阎罗跟鬼脸说,你***,快去把我的孩子给我抱过来,我要抱着他去看他娘!

鬼脸看着王阎罗,觉得他肯定是疯了,他红着眼圈,难过地低声对他说,营长,你的孩子已经……丢了……

你***胡说!他是老子的孩子!他说完,就疯了似的向薛小琼的地窝子跑去。

这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从薛小琼的地窝子里传出来,那是索狼荒原诞生的第一个生命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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