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临川深深吸了口气,鼻端嗅到了泥土和草叶的芬芳,清凉的风抚摸着他的脸庞,温柔的就像情人的手,风声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让他的心沉静下来。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堆中,白云在湛蓝的天空蜷曲舒展,缓缓改变着形状,草茎触碰着他的脸,有一些痒,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已经离开了黑龙潭,来到某个陌生的地方。
郭临川略微活动一下手脚,确认自己没有受伤,这才慢慢爬起身,警惕地打量四周。
那是一片荒凉的原野,一望无垠,人烟绝迹,到处都是茂密的茅草,有半人多高,叶片呈流线型,像水中的梭鱼,四周没有树,没有鸟兽的行踪,连飞虫都找不到,寥廓空旷的原野上,只有他一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郭临川极目远眺,只见视线所能及的尽头,隐约可以望见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巍峨地矗立在天地间,犹如擎天支柱。他心知有异,御起青蜂剑,朝石碑笔直地飞去,然而才飞出丈许,就觉得体内元气飞速流逝,较之平时快了百倍不止。郭临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以为吸纳黑龙妖气后,元婴出了问题,急忙跳下飞剑,盘膝坐定内察己身,元气灌注经脉,却没有发觉什么不妥。
郭临川不明就里,不敢继续御剑,当下收起飞剑,迈开双腿朝石碑行去,越走越快,渐渐小跑起来。他觉得腰腹和腿部的肌肉得心应手,身体从未如此轻捷强壮,足尖轻轻一点,便跃出两三丈,茅草化作虚影,风迎面吹来,从两旁一掠而过,让他产生一种御风而行的错觉。
足足跑了两个时辰,石碑依然停留在视野尽头,连接着天与地,无法接近。郭临川放慢脚步,凝神望了半晌,终于停了下来,周围的景物没有任何变化,单调,枯燥,他甚至怀疑自己始终停留在原地,没能前行半步。
“古怪的地方!”郭临川嘀咕了一句,隐隐觉得不安,他取出一柄寒铁剑,弯腰砍断一片茅草,打算垒个草堆作为标志,确定自己并非被禁锢在原地,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铁剑从茅草拦腰劈过,如抽刀断水,一晃而过,茅草依然摇曳在风中,完好无损。
郭临川愣了一下,伸手抚摸着茅草,掌心的触觉告诉他,这不是幻象,然而当他以三指掐住茅草,用力将其折断时,它又从指间神奇地消失。尝试了几次没有结果,茅草亦真亦幻,可以触摸感觉到,但无法破坏,郭临川低头沉思,他差不多可以肯定,自己陷入一个幻阵中,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看着天和云,感受着清风和草叶,抬头望着天尽头的石碑,猜想那就是幻阵的核心,突破眼前困境的关键。
郭临川把心一横,再次御起青蜂剑,星驰电掣般朝石碑飞去,如一道青辉横贯长空。他不顾元气的损耗,竭尽全力催动飞剑,风劈面而来,狂暴不堪,利如刀剑,当御剑飞行的速度几乎达到他极限时,眼前的一切震荡起来,天地化作一片混沌,唯有石碑矗立如故,在视野中逐渐变大,郭临川心头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这把。
无移时工夫,体内元气即消耗殆尽,他降下飞剑,在草丛中盘膝打坐,片刻后才骇然发觉,四下里竟感觉不到天地元气,他就像一块干瘪的海绵,埋在炽热的沙漠中,吸收不到半点水分。
无法可想,郭临川只能从储物袋里取出乾坤一气丹,吞下三颗补充元气。
稍事休息后,他继续御剑飞行,三番五次后,他摸清了其中的关节,要破除幻象,接近那块石碑,关键在于速度,否则的话,再怎么努力,都只会停留在原地,白白耗费元气。
乾坤一气丹迅速见底,石碑的轮廓已清晰可辨,那是一块无字碑,顶天立地,巍峨如山,单只遥遥相望,就能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郭临川摸出那只盛芝液的葫芦,晃了晃,颇有些遗憾,当初躲在如意船里熔炼妖丹,不该一下子把万年芝液全部用完,只要还剩那么三五滴,就足够支持他一口气飞到石碑前了。
他把储物袋打开,翻了个底朝天,拣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瓷瓶,那是他从太一宗康平处抢来的丹药,瓷瓶上绘了一根旁逸的老枝,叶如蚕豆,紧贴着枝干,露出一点墨绿。他拔去塞子,倒出几颗蜡黄的丹药,有拇指大小,气味很淡,嗅着有点像檀香,不知道有何功效。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丹药收了起来,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打算冒险。
元气耗尽,筋疲力尽,仰天躺倒在草丛中,望着高空的流云,郭临川长长吁了口气,记忆中某些破碎的场景,与眼前的一切重合,曾几何时,他也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眯起眼睛望着耀眼的天空发呆,儿子在一旁奔跑嬉戏,大喊大叫,家里的那位黄脸婆像护犊的母鸡,担心儿子不小心跌破头。
那是在什么地方?某个公园?还是郊外的野地?他们的脸已经变得很模糊,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没有揪心的思念,偶然想起,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牵挂和怀念。他曾经的生活,像一场梦,烟消云散,生命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许他谋划得更精密,更少犯错误,但同时也更少投入感情,抱着这样的心态,一步步从功利走向凉薄,从凉薄走向冷酷,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在这个地方一直呆下去,不用作出选择,不用承担后果,也许也不错……”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怎么进来的?”
终于来了!郭临川很想吃惊地跳起来,本能也告诉他应该这么做,就像小说里惯常的桥段一样,看清来者是谁,寒暄几句,问明用意,若是同为“沦落人”,不妨打个商量,彼此合作一把,然后因利益瓜分不均,反目相向……然而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很累,一动也不想动,疲倦,无聊,失落,种种低落的情绪缠绕住他的身心,不知怎么回事,他只想安安静静躺上一会,想想心事,一个人,没有人打扰。
那人没有再开口,也不走开,郭临川觉得始终有两道陌生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他慢吞吞爬起来,却见一个飘忽的身影站在身旁,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袍内,连面目都模糊不清。
“有意思的小家伙!”他干笑一声,伸出食指朝郭临川一点,郭临川浑身一紧,如被无形的绳索重重缚住,身上所藏的物件逐一跳出,悬浮在空中,夜明珠,传音玉圭,玉简,丹药,鱼眼石,飞剑,铁牌,铜镜,赤玉匣,林林总总,像开了个铺子。
那人手一招,率先将铜镜摄入手中,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月华轮转镜落在你手里,上古神物,真是可惜了!”
郭临川张嘴欲说话,却发觉嘴唇舌头都被禁锢住,只能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声音,呜呜呀呀不成调,他干脆安静下来,看对方如何处置。
那人顺手将月华轮转镜收入怀中,一眼扫去,又取过刻了“崑崙”二字的铁牌,翻来覆去看了一阵,探出手指虚虚一划,解了郭临川身上的禁制,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郭临川垂手而立,心念急转,道:“在下是昆仑派直系弟子郭临川,这块铁牌是师门颁下的信物。”
“昆仑弟子?为何你丹田之中孕有妖丹,身体为妖气浸染,不类常人?”
那人一语道破他最大的秘密,郭临川苦笑一声,只得将自己修炼天狐族的天狐剑诀,熔炼出妖丹,在黑龙潭下吸纳妖气,灌体塑身的经历说了几句,开始他还担心这样的说法太过离奇,无法取信于人,但那人并无怀疑,只是淡淡说了句:“以人身修炼天狐诀,异想天开,流弊不浅。”
郭临川闻言心中一沉,“流弊不浅”四个字触动他心境,这的确是他最为担心的事,只是从最开始走到如今,每一步都不由他决定。
“嗯,昆仑派现今掌教是何人?”
“是鹤山道长。”
“鹤山?师承何人?”
“鹤山道长修青冥诀,是上一任掌教白藏道长的首徒。敢问前辈可是昆仑一脉?”郭临川试探着问道。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说说看,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郭临川早有准备,说自己乃是奉师命前往蛮骨森林历练,为通天河中的玄水黑蛇胁迫,会同一干蛮荒妖兽,与太一宗渡劫期的大修士一同下黑龙潭采集枯轮草,意外卷入漩涡,来到此地,那夜明珠和传音玉圭,即是太一宗授予他照明联络用的法器。
“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以为你是天狐族传人吧!”
郭临川尴尬地笑笑,道:“是,他们以为我是同类。”
“人妖本来就同出一源。”那人若有所思,把悬浮在空中的诸物一件件看过来,视线落在洗鹿剑上,意外地“咦”了一声。
他丢开铁牌,将洗鹿剑摄入手中,并拢二指在剑身上一抹,鸩毒应手而起,凝为数滴碧绿的水珠,颤颤巍巍飘到空中,洗鹿剑恢复了本来面目,消除了鸩毒的束缚,飞剑灵性大增,骤然一震,从他手中飞出,投入郭临川体内消失不见。
“原来是洗鹿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难怪!”
那人似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让郭临川把东西收起来说话,郭临川心中一松,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眼前之人与昆仑派和天狐族有莫大的关系,是友非敌,他既然取了月华轮转镜不还,定然能在其他方面补偿一二。
“敢问前辈名讳,如何称呼?”他恭恭敬敬问道。
“姓黎。”那人屈指一弾,鸩毒消散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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