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
作者:默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007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动人心者莫大于情!”外婆的真情让我的身体在思绪中辗转,灵魂在感激中反侧!

小屋里刚刚泛起青白色,我就悄悄地穿好了衣服。我急于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因为我感觉,从那一夜开始,我似乎有了新的人生。

春寒料峭,小菜园静静地沉浸在一片灰白的雾霭里,黑魆魆的大杏树,倔强地把枝叶伸展向无际的空间。我走到它的身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轻轻地抚摸着大杏树那苍老的皮,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它说,可是我的喉咙,却又被什么东西哽着,我已无法用语言倾述,那种异样的交织在一起的百感。它也似乎懂我一样,深情地把几滴清凉的露珠,垂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感觉她是外公,也是时光老人,他们在警醒我:扬起笑脸,把阴影留在背后;冲破黑暗,闯出更缤纷的天地!

我贪婪地吮吸的早春的清晨那种带着清香味的空气,觉得眼前是一片很豁朗的天地,许久以来压在心中的不快都伴着晨雾散尽了!

四周静悄悄的,我慢慢地踱回小院,随手拿起立在墙角的扫帚,认真而仔细地把小院扫得干干净净。外婆最大的爱好就是整洁,我暗暗地提示自己:从此要用全部的爱和孝顺去回报外婆!

扫完院子,天还没有亮透,我突然想起杨国发最爱吃大豆腐,而买豆腐必须起早,我今

天起得这么早,不如去买几块!于是我便走出了菜园......

街道上也是静悄悄的,柏油路凉凉的泛着湿气,偶尔有条野狗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还不时地回过头来,不友好地狂吠几声,我没有一丝的惊惧,甚至在心里笑这些可怜的动物:同在天涯沦落,何必相疑相残――如果你们咬我,我不会留情的!我真实地悟到:人的成长不在年龄的增加,而在阅历的丰富!

买回了豆腐,外婆他们还在睡着,我没有进里屋,把豆腐放在锅台上,就开始引火,很快外屋的小火炉就有了热气。

也许我的开门声惊醒了外婆:“小艳儿,你像个夜游神似的,出来进去做什么?”

“我去给舅姥爷买豆腐!”我回答道。

听了我的话,杨国发一下子坐了起来,“好懂事的大外孙女,这么早你出去买豆腐不害怕吗?”

“怕什么?天都亮了!”我一边回答他,一边去叫二妹起床,“快起来,和姐姐去做饭!”

“唉,懂事的孩子没好命啊!”杨国发看看我们姐妹,突然暗淡了眼神,流露出十分不自然的神色。他又看看外婆,似乎想要继续说什么,可是没有再开口。我想他也许后悔了自己对我们姐妹的偏见,披着衣服,靠墙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很奇怪,我从此竟不再那么讨厌杨国发,觉得他也很有人情味,甚至莫名其妙地很感激他。是啊,情感的死角就是认知的误区,没有杨国发,我不会推倒横在我和外婆之间的那堵墙,外婆也不会那么真切地走进我的内心世界!虽然我仅仅是为了取悦外婆才给他买的豆腐,但从此我不再带着有色眼镜看杨家的人,而且我现在也终于理解,站在他的角度,他也没有错!人生很多事情不是错在人,而是错在该错的时间和地点!

外婆没有起来,她没有和杨国发说什么,也不在和我说什么,只是仰面看着小屋黑黑的棚顶,我走到她跟前,把她的被子往上拽了拽:“屋里太凉,你起来又得咳嗽!我已经把炉子点着了,我和小二做好饭你再起来吧!”

“不行,你俩做不好!”外婆温和地对我说,“把那两条带鱼泡上吧,一会儿我起来炖!”

“那你就等屋里热了再起!”我赶紧又出去添煤......杨国发一声不响地听着我和外婆的对话,我假装不在意,实际很留心他的表情:伤感中充满着同情和无奈。

其实当时我所做的一切,绝不仅仅是给他看的,因为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我的责任和位置,已经没有了那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迷茫,我决计在自己的天地去播种,去收获......

天暖的很快,小菜园几乎一天一个样的变化着,昨天细如牛毛的小葱,今天就壮如钢针了。那些耐寒的韭菜,更是在一夜之间挤满了田畦,齐刷刷,黑绿绿,迎着柔柔的春风,舒展着自己宽宽的叶片,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冲向人们的餐桌。

二妹像外婆的影子一样,每天都在菜地里忙活着。她那满是泥巴的小瘦手十分灵巧,眼睛又尖,给小白菜间苗,特别拿手,速度快,间距匀,而且绝不伤及留下的正苗;而我无论做什么,都笨极了,眼睛不好,手也不准。种水萝卜菜的时候,外婆让我撒了一畦种子,结果长出的菜苗蜜蜂窝一般,挤得重重叠叠,间都间不开,一拔就弄走一大片,把外婆气得直出汗。从此精细的活外婆便不再劳驾我,只有割韭菜,压水,修流水的小沟渠,这样的粗活才能轮到我。可是我又没有多少力气,压不上半小时的水,就累得汗淋淋,气喘喘,腰酸腿软......所以我常常顾影自怜,自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开学的日子来了,我不仅没有以往开学前的兴奋,而且紧张极了,因为我知道二妹读书的日子结束了!

我不忍心看二妹那突出的小脊梁骨,更不敢去碰我心爱的书包,因为我无法面对外婆的斑斑白发和二妹的黑黑的小手,背起它去学校“逍遥”......可是我又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所以只能像等着审判的罪犯似的,希望外婆能正式的和小妹谈谈,并且给我一些压力,或许我还能轻松些!可是外婆却闭口不提一个字,于是我又幻想着也许外婆不会让二妹辍学,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因为残酷的现实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祈祷时光老人,要他放慢脚步,最好永远是寒假,留给我一个永恒的渺茫,那样也许我会更觉安然。

然而,时间和命运一样的无情,尽管我每天都生活在油锅里一般,开学的日子还是如期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开学前一天的夜里,我不得不默默地整理书包,更不敢看二妹,真害怕她也张罗着上学。如果她哭着喊着要上学的话,我想我会彻底“走投无路”的!可我那懂事而又可怜的妹妹,却没有一丝的动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似乎她从未读过书,也从未尝过校园里的愉快;好像我是天生的贵族,她劳作,我上学,天经地义......我慨叹命运的不公,如果她多小我几岁,我将来会挣了钱供她把书读完。也许她的人生会乐观一些,可惜命运待她比对我还残酷!

为了不引起二妹的伤感,开学的第一天,我早饭都没有吃,就匆匆忙忙地逃出了小菜园。我实在无法忍受二妹那无论是羡慕,失落还是自卑的神情!

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影,好在班级开了门,我便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

“刘艳儿?”李慧明鬼魂似的立在黑板前,“你咋来的这么早?”

我没有想到班里会有人,更没有想到会是他,立时吓得灵魂出了窍,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你怎么了?”他凑到我的面前,关切地问。

“没怎么!”我终于定下神来,但心还是急剧地狂跳着,“你搞什么名堂,一个人在这儿像鬼魂似的!”

“我在收拾班级呀!”依旧是我熟悉的微笑,“是老师让我提前来的。”

我这才想起他是班级的生活委员,教室的门钥匙就在他那儿。怪不得门开得这么早,我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捂着胸口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刘艳儿!”我还没坐稳,他又凑到我面前,“你家的韭菜长多高了?我已经和我妈说了,以后让她和邻居的阿姨都去你家买菜。”

我已经很忌讳他和我的特殊友好,加上心情烦躁,便不耐烦地打发他:“都卖没了!”不知是自尊心在作怪,还是担心别的什么,总之我很惊惧他妈妈去我家,于是又赶紧告诫他,“别让你妈去我家!”

他愣愣地看着我,但很快就顿悟了什么似的,立刻绯红了脸膛:“好吧!我不让我妈去。那你以后有什么活儿可要告诉我呀!”

我点点头,很感激地望着他:红扑扑的圆脸,浓重的粗眉,大大的眼睛总像刚睡醒似的,厚厚的嘴唇,嘴角总是挂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更增加了他给人的神秘感.....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审视他,觉得他长高了,已经和我的个子差不多了。

见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吓得赶紧回过头去,又四下里张望,看看没有旁人,才十分不自然地对我说:“你好象又瘦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伴着他的话涌上我的胸口,我真想拉住他,和他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趴在他的肩上大哭一场,向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和苦闷......然而,我却十分冷静地斥责他:“别说废话了,快刷黑板去吧!”

他点点头跑出了教室。

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静静的教室里发呆,心里像打翻了也可以。”

“好的。”我急忙取来了外公的印章。

那个人在印章上吹口气,在一个很厚的纸单上按了一下,就登上他那绿色的自行车,匆匆而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手里拿着信,怀里拥着个大包袱,傻了似的站在小菜园门旁,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直到把那大包扶稳稳放到炕上,才真实地感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没有打开邮包,我不敢轻易地拆开它,好像里面裹着我的命运似的,不知道是祸还是福。

我反复地看了又看,确定那信真的是从黑龙江寄来的,才端端正正地放在外婆的老柜上,继续写作业......

可是,我是如何也收不回思路了,不到十分钟,我就两次下地去看那信,甚至把它拿在手,撕开了一角,但我还是抑制自己,慢慢地放下了,我怕单独撕开信外婆生气,于是便耐着性子,又回到小炕桌前。但无论如何也写不了作业了,于是索性收起书本,锁好了门,到菜市场去寻外婆。我是多么急迫地想把妈妈来信的事告诉外婆啊!

快到菜市场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已经卖完了菜的外婆和二妹。可怜的二妹推着几乎和她一般高的手推车,干瘦的小胳膊还没有手推车的木车把粗,车上放着那个曾被她弄丢过秤砣的盘称;外婆空着手,慢腾腾地跟在二妹的身后,步子迈得很沉很沉,每一步都让人感到她的疲倦和无力......我的兴奋和激动一下子消退了,没有急于把信和包袱的事说出来,而是赶紧接过二妹手中的推车......我突然想起了外公挑我去卖菜的情景,便要外婆坐到车子上,外婆不同意,可是拗不过我,终于坐了上去。

我和二妹好像突然增添了力气,推着外婆向我们的小菜园前进。

外婆坐在小推车上,手里抱着称,我和二妹边推边笑,几块火烧云红光映在我们肩上,头发上,把外婆鬓角的银丝镀得亮晶晶的。尽管外婆一再叫我们慢一点,可是我俩还是像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边跑边推,我们的笑声镶嵌在小镇的夕阳里......

我俩一直把外婆推到小菜园的门口,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让小推车停下来。

“一个女孩家,一点也不文静,也没个姐姐样,疯起来就没完。”尽管外婆在嗔怪我,可我看得出她很高兴,因为她在训斥我的同时,脸上挂着笑。

“我妈来信了!”趁着外婆高兴的机会,我急忙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在哪儿呢?”外婆立刻敛起了笑容。

“在柜上呢!”我边往菜园里推车子边回答外婆,“还邮来一个大包袱。”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外婆已经急匆匆地走进了小屋,好像没有听到我的下半句话。我和二妹也随后跟进去。

外婆没有到炕上去,而是直奔老柜那里,我极少见她这么不沉着,好像比我还紧张,还急迫!

“快拆开念念!”外婆把信递给我,边自语着,“这个该死的,终于回信了!”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厚厚的一沓纸:“妈,见字如面......接到我爹去世的信,我难受极了,哭了很多天,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你们不但养了我,还养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却没给我爹倒一口水,做一顿饭,我真想抽自己的嘴巴子......随信给你们寄去70元钱,还有几件衣服,你们先在那里过完这个夏天,秋天时,我就把你们接到这里来,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不要再念了!”外婆突然摆着手制止我,痛哭失声......

外婆的举止把我惊呆了――她的泪一向是无声的!外公去世,她没有掉泪;太姥爷被抓,昏死过去的她,醒来时也没有如此嚎啕......外婆凄惨的哭声塞满了小屋,也震撼了我的灵魂,我几乎没有勇气去劝阻她,也没有眼泪陪着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二妹拿着毛巾给她擦脸......外婆边哭边把抽抽噎噎的二妹搂在怀里,两个人哭在了一处......

一瞬间,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提醒我:如果说外婆“不爱”二妹,“歧视”二妹是真的话,那也是生活所逼,环境所迫;或者干脆就是我的误解和多疑――外婆的泪洗刷了我的心田。

我终于明白:外婆是以另一种爱,用另一种方式在塑造二妹!而我的妹妹也真的没有辜负外婆,她终于成为一个典型的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的女人!妹妹如果没有这两种品质,她真得无法维持和延续她的生命,正是这两种品质成就了二妹的人生--我真地为外婆的远见卓识而叹服,难道不识多少字的外婆,真的早已料定了我们姐妹的未来走向?人间真是充满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擦去盈满眼眶的泪,我总算断断续续地把妈妈的信读完了___重返黑龙江后,妈妈终于过上了“正常”女人的生活,并且已经和“黄大衣”生了两个男孩,加上“黄大衣”原来的二女一男,她现在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了!信上又说那“黄大衣”现在是公社采石场的场长,他们的生活已经走出了低谷;如果外公不死,妈妈也要来吉林接我们了!

外婆终于停止了哭泣,并且兴致很好地和二妹一起用剪刀拆妈妈寄来的大包袱,我默默地走出小屋,不知为什么,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和酸楚瞬间袭上我的心头,我想哭,却没有泪,积郁在满腔的反而是仇视和怨恨!

外婆的异常激动,让我非常的失望和伤感:我第一次感悟到她内心深处的脆弱,原来她并不坚强,她是在硬撑着自己。是可怜二妹和我,才收留了我们。

冷峻的背后充满了无奈和无助!否则读我妈妈的信她不会那么反常,而那种反常让我在内心深处打了个寒颤。

我感激外婆的厚爱,但她也是女人,也需要安慰和体贴;何况她老了,应该得到孝顺和照顾!

我想到了她坐在手推车上那种安然幸福的神态......可是这一切,以我目前的能力无法给与她,只有我的妈妈能给她!可是我恨我的妈妈,我已经在骨子里讨厌她,觉得她不仅无耻,而且无情――因为她已经作了别人的妈妈,而且是“五个别人”的妈妈!

那群姓韩的五个孩子,向五枚炸弹一样,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在我的眼前和心理爆炸――我开始恨,发疯地恨这个世界的一切!我冲进屋子,不顾一切地把外婆二妹已经叠好的几件衣服扔到了地上......面对我的暴怒,外婆和二妹都惊呆了,甚至聪明的外婆也没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过了好久,外婆才叹了口气:“唉!你又发什么疯?”

“我不要她这些破东烂西!”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炕上大哭起来。

“你不要又能怎样?它毕竟是你妈妈!”外婆无奈地劝我。

“我没有她这个妈妈,她是别人的妈妈!”我边喊边使劲地哭。

外婆不再劝我,默默地和二妹去做晚饭。

那一晚,我又开始重复已经消失了很久的梦魇。

是的,外婆说得没有错,承不承认都是事实――她是我的妈妈!

尽管我恨她,怨她......我的眼泪又来了,我好想好想我的外公,我想告诉他:我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已经没有了家,如果外公泉下有知,我渴望他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耳畔外婆那粗重的呼吸声,加重了我的伤感和忧虑,我的灵魂像水上的一页浮萍,在思绪的海上漂来荡去,我再一次诅咒不公平的命运――如果外公还活着,妈妈就不会来接我们。想到去黑龙江,我的心房立刻变成了冰窖:那个大大黑眼睛的小妹,魔鬼一样的黑衣人,神秘而又模糊的黄大衣......像电影一样跳跃着在我眼前闪现。人在床上辗转,心的剧痛也愈加剧烈。

审视自己走过的十几年的人生路,我感到好艰难,也好乏力!在生命的苦海里,尽管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没有岸的影子;哭过,闹过,思过,想过,可是如今都失却了意义!灰心和失望将我层层包裹起来。

我只能闭上双眼,如同一棵蒲公英的种子,任凭命运的风将我吹来荡去――上山我则成“仙”,入谷我就为“俗”!用“无奈”这枚浆在我生命的河里,继续拍打最真实的“爱”与“恨”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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