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走过冬季 一
作者:默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804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蛇一样的铁轨,弯弯曲曲的僵卧在孤零零的小站旁,我们被拥挤着下了火车,还没有辨清方向,火车就飞驰而去,毫无一丝的留恋,毅然地把我们抛在了异土他乡......我们恰恰是在数九那天到达克东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车站:几条残破不全的长椅,横七竖八地立在满是烟蒂和乱纸的水泥地上,几节满身污锈的炉筒子,插在一个低矮的铁炉上,一群老老小小,哈着气,搓着手,脏兮兮地围在同样脏兮兮的铁炉旁......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也没有到人群里去,就在小站的屋门旁站住了。

“我去给韩清山打电话,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杨国发放下手里的提包就忙着去找黄大衣了。

杨国发出去了,我的心里略过一丝阴影:难道黄大衣没有接到我们的电报!要是他的母亲和孩子来,他会让我们在这陌生的地方挨着严寒吗?

我正在心里猜忌着,外婆突然大声的咳嗽起来,一路的奔波,外婆的身体已经很虚弱。现在,她的脸更加的苍白了,眼睛也有些浮肿,我急忙放下手里的行李去给外婆捶背,可是谁知我戴着绒线手套,手仍然冻得发木,外婆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住,眼泪都咳出来了,我急得心焦意乱,一边盼着杨国发快回来,一边在外婆的后背上挥舞着僵硬的拳头.....

铁炉旁站起了一个老妇人,戴着厚厚的大围巾,眯缝着眼睛向我们走来:“喝口热水能好点!”她递过来一个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大瓷缸,里面是黄不黄,红不红,像酱油汤一样的浓茶,尽管还冒热气,可是我没有接,因为我知道外婆从来不喝浓茶。

“谢谢大妹子!”外婆居然很爽快的接了,而且急忙喝了起来......

“谢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啊!”老妇人露出不齐整的牙,裂着嘴似乎很满意的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要涌出来,可怜我的外婆,一生也没有这样随意用过别人的东西,现在她为了我们姐俩,居然像个讨饭的一样,被人冷落在这类似荒郊野外的小站里!我默默的看着外婆一口接一口的喝那“酱油汤”,心里酸及了,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热泪。也许是那热茶的作用,外婆的咳嗽真的止住了,我感激地把那个大瓷缸还给了老妇人。

大约一个小时都要过去了,杨国发还没回来,我又心急火燎起来:“外婆,我去看看吧,怎么还不来呢?一会儿天都黑了!”

“是啊,怎么回事呢?”外婆也有点急了,“你带着小二去,别走远啊!在门口看看就回来!”

我答应了一句就领着妹妹出了小站的门。

仿佛无数的尖尖的缝衣针,无情的不断的向脸上刺来,刚见面,黑龙江的北风就来了个下马威,像猛虎一样挟着硬硬的雪片,吼着,嚎着疯狂地向我们冲来......迎着朔风,我和妹妹步履艰难地挪到离小站不远的土路上。抬眼四望,街道上,偶尔走过一个缩着脖子,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哪里有杨国发的影子。怨恨再次在我的失望中产生,我既恨黄大衣,也更恨我妈妈的没有心肺:为什么不亲自来接我们呢,要我们来就是要如此折磨我们吗!等着吧......我暗暗地在心里发着恨!

“大姐,我的手都要冻掉了!”妹妹可怜巴巴地小声哭起来。

我没有好气的骂起了她:“你是死人吗?不会动一动?”急忙过去让她把手伸进我的袖口里。

她的小手好凉,冰块一样吸着我的热气,我的心脏好象在那一瞬间也凉了。这里太寒冷了,寒冷得惊人,空气像锥子,吸进肺里,似乎能凝固了血液.....妹妹的鼻涕结在了嘴唇上,我替她擦了擦,可是很快又冻结了,我在恨妹妹哪来那么多鼻涕的同时,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呆呆地看着妹妹,任凭她把红红的小手在我的袄袖里插着,我不知道从此我有没有能力保护她,此时我甚至觉得要和她一起冻死这里了......望着匍匐远去的铁轨,我好迷茫:难道我真的离开了故乡?过去的一切真的结束了?

“大姐,回去吧,我好冷!”妹妹的乞求,把我从回忆里扯回到现实中,我紧紧攥着她那红罗卜般的小手,迎着大风雪又回到了小站,继续等着黄大衣的到来......

“没看见你舅老爷吗?”外婆也有些急了,“这人怎么这么笨,找不到就快回来啊,我们自己也能去的!”

“别急,也许是遇到麻烦了!”我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外面的风雪很大,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到哪里找去呢!他们该来接我们的!”我又把怨恨转到黄大衣身上,“我们就不该来这个死地方,那姓韩的根本就不愿意我们来!”

“你别胡说,刚开始就歪上了,张口闭口姓韩的,该你说的吗?”外婆又咳嗽起来,“来的时候,我怎么嘱咐你的,和你妈妈过一天,你也得叫人家一声爹,再说人家又没怎么对你们不好!”

我不再抱怨,我知道外婆的话是对的,现在我还有什么理由选择强硬......

“哎呀,冻坏了吧,怎么赶上这么个天!”我正在心里继续悲哀着,小车站的破门被推开了,黄大衣真的又穿了一件“黄大衣”进来了,急忙走到外婆前,“怎么回事?,电报上写的是明天到啊,书兰还说来接你们呢,怎么今天就到了呢?”

我在心里纳闷,电报是我写的,难道真的写错了,但是我没有看到那电报,还是相信黄大衣在扯谎,便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他的表演。

“可不是,赶上这么个天,你老舅也第一次来!”外婆没有追究电报拍错的事,笑着对杨国发说,“你还真找到了,我还以为你转向了呢!”

“我还能走丢了,这么个小地方!”杨国发也笑了,又回头对黄大衣说:“这地方太冷了,你们怎么受得了呢!”

“常了就习惯了,也不是总这样的,赶上这几天气温下降!”黄大衣赶紧说,“快到我场子去吧,车在外面等着呢!”

“是啊,天都要黑了!再待一会真要冻死这了!”外婆接过黄大衣的话,“那咱们就走吧!”

我赶紧把大围巾给妹妹缠到脖子上,拽着她的小手,随着大人们走出了小站......

我以为是什么车子呢――原来就是个很大轮子的拖拉机,那两个大车轮子比我的个子还高,后来知道当地人管这种车叫“铁牛”,还有人根据它发动机的马力,简称其为“二十八”的。那个车子,后面还拖着个大大的车厢,两个大轮子抬着车头,开起来像要发生了地震,响得人的耳膜都发胀。我们?”

天那,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我这样的心态里,他居然向我突然提出这样尖端的问题――我当时真想一头碰死,结束这刻骨铭心的尴尬!

连黄大衣都没有预料他会问我这个,立刻止住了笑;外婆和杨国发也傻了一样的看着我......

我的心像被人猛的揪在了一起,我想说出我的名字,但是我知道那样会让所有的人都难堪,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我应该叫什么名字?”我灵机一动,希望能混过这场浩劫!

可是那个该死的瘸子,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好像折磨我是他的责任:“当然是韩什么了!你说对吗?”

“对呀,你说叫韩什么?”我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听你的!”我努力地使自己镇静下来,希望给自己找回面子,也希望黄大衣能听明白,名字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长得这么好看,就叫韩丽吧!美丽的丽!”那个该杀的瘸子居然当了真,还从他的破衣袋里找出一支很粗大的黑钢笔,“你写给我看看!”

我爽快的拿起他的笔,在他的手上写上了“韩丽”这两个字――我哪里知道啊:从那天开始,这两个字,就牢牢的和我连在了一起,从此,刘艳死了!那个伴随了我十几年心酸苦辣的名字,从我人生的字典里,和我的少年时代一起,永远的消失了......人生是多么的残酷,而我又被残酷的人生那样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

“好漂亮的字!好懂事的丫头!”那瘸子不再笑了,神色很庄重的看了看黄大衣,“这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

“是啊是啊,你可不能当她是小孩!”黄大衣应和着,也很庄重的看了看外婆,“这孩子根本就不像十四岁!一般的孩子二十四岁也没有她聪明!”

“聪明什么,很是任性呢!”外婆终于如释负重地笑了,杨国发也笑了。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当时我的心正在流着血,如同光着身子滚在荆棘丛中,全身都布满了芒刺,那份苦痛,那份艰难,让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无能为力......许多年以后,我都不敢回忆那可怕的一幕,那种命运的大折变,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来说,不仅仅是心灵的折磨,真的是人性的摧残!

当时我无法知道那个瘸子的身分,只有满心的愤怒,其实那个叫李和的人,当时是公社的党委秘书,人很不错的!他和黄大衣十分要好,以后的日子里,我和他的缘分还真的不浅呢!

尽管我默默的生着气,可是大人们还是继续说笑着,如同没有发生什么一样。我便愈加的悲哀,感到自己如同草芥一般的被人鄙夷着,甚至连外婆和他们说话我也十分的反感,在心灵深处更加剧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多疑和叛逆......

我拉着妹妹的手,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难过;但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他们在讲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了,就这样漫无目的的看着,想着......

这时,门又被打开了,一个腰里系着白围裙的中年男人进来:“韩场长,饭好了,在哪屋吃?”

“哦,就在这屋吧,工人们还得等一会儿回来呢!”黄大衣赶紧吩咐着。

“好的!”那人答应着就出去了。

一转眼,满桌子的菜就摆好了,都是我生平也没有看见过的大盘子,而且每个盘子里,都是满满的菜,鱼大得吓人,猪肘子居然没有切,就红红的放在了盘子里,鸡也是整个的,那鸡头还高高地扬着,似乎还活着一样,那些盛酒的碗,也傻大傻大,不要说什么精致,连干净也很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座山雕的百鸡宴,尽管黄大衣和那个瘸男人满脸的笑容,桌子上的菜也比我们过年还丰盛,可是我还是觉得很讨厌,很别扭,怀疑自己是不是掉进了土匪窝里......

但是外婆却很高兴,特别是杨国发似乎很兴奋,不仅频频举杯,还和黄大衣又说又笑,好像从贫民一跃成了皇亲国戚:“看到姑爷这个排场,我回去也放心了!我姐姐老了能借姑爷的光,享享清福,总算没有白疼书兰一回!”

“是啊是啊,我打小就没有亲妈,书兰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老太太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好了,老舅有空也常来走走!”两杯酒下肚,黄大衣的口又开始“悬河”了,再加上那个瘸男人也跟着奉承,弄得我感觉不是在吃饭,好像踩在了云彩上,一碗饭还没有吃完,就头晕目眩的恶心及了,于是我急忙撂下饭碗跑到外面呕吐......

我的五脏六腑都往外面涌,眼泪鼻涕也不住地流,妹妹也跟了出来,用她那小瘦手给我捶背,看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当时我真想找一条绳子和妹妹一起上吊......

他们终于吃完了饭,我们又挤上了那辆高轮拖拉机,离开黄大衣的场子,继续颠簸着,前往妈妈的住处。

不知道是拖拉机的声音,还是风在呼叫,我感觉耳边轰轰的响着,头像炸裂了一般,胃里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可是还觉得有很多食物没有吐净,我真的感觉到了世界的末日!再也没有力气挺直身子,不知道是靠在了哪里,只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任凭那该诅咒的命运去摆布了......

拖拉机终于不再喊叫,突突的喘着粗气,颤抖着停在一户农舍的院子外,我在蒙胧中,知道妈妈的住处到了,便强撑着抬起头,向车外望去:透过拖拉机模糊的玻璃窗,一扇亮着灯的小窗在黑糊糊的夜色里,隐约出现在眼前,房子看不分明,但是栅栏却影影绰绰的显出了轮廓,好像是用树木的枝条围成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的辨析,黄大衣就抱下了妹妹,又要来抱我,我急忙躲开他已经伸过来的胳膊,自己跳了下去,也许是跳急了,我跌在了坚硬的土地上,膝盖震得又酸又麻。妹妹过来拉我,还没有站稳,就见从不远处的小院里跑出了三个孩子,妈妈跟在他们的后面,那三个孩子,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很迅速的就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借着拖拉机的灯光,我看到前面的是个男孩,个子不高,也就到我耳边,但是很粗壮,身穿黑布对襟棉袄,黑裤子,一双棉鞋,又大又肥,戴着一顶卷曲着白毛的棉帽子,两个帽耳朵反背着系在脑后,特别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李勇奇。他的身边还跟着一条看不清毛色的大狗,很吓人的虎视着我们!

我还没有来得及打量那两个女孩,妈妈就到了我们跟前:“傻瞅什么啊,快帮着拿东西!”妈妈一边斥责那三个孩子,一般问着外婆,“怎么今天就到了呢?不是得明天吗?”

“电报没写明白吧!”外婆好像很不舒服,突然用手捂着胸口,扶在了栅栏上,我刚要上前去搀外婆,那条大狗却“呼”的一声窜了过来,我吓的眼前一黑,立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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