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走过冬季 四
作者:默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083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时间和变化就像孪生的姐妹,人生就是在时间里感受着变化,在变化中品尝时间的点点滴滴......

过完了小年(东北称腊月二十三为小年),黄大衣就放假了,他回家的第二天,就开始张罗着杀年猪。

一清早,黑小子就把一个会杀猪的人叫来了:那人也和黑小子一样,戴着翻卷着帽耳朵的棉帽子,长条脸,个子不高但很瘦,嘴唇上一撮小黑胡,细长的小眼睛,几乎看不见白眼球,两片薄薄的眼皮,把黑眼珠挤压得仅剩窄窄的一条缝儿。那人进屋就很和气的和外婆打招呼:“大婶身体还好?到这习惯吗?”

“不太好,有点不服水土!”外婆应和着,“还不太习惯,这儿太冷了,我有见风咳嗽的毛病!”

“没关系的,自己姑娘家,还不是和自己家一样, 慢慢就习惯了!”那人奸笑着。

我听着他的话有些别扭,似乎是王熙凤在提醒林黛玉别忘了自己是贾木母的外孙女,但是又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和黄大衣是什么关系,特别是他那两个小黑豆似的眼睛,贼溜溜的放着狡猾的光,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老鼠......于是我便很反感地半是对外婆,也半是抢白他:“快躺下吧,你没看门大敞四开的,一会冷风进来又要咳嗽了,说那些废话干啥!”他可能也听出了我的不满,急忙讪讪着和外婆告辞:“是啊,大婶歇着吧,我看看水烧开了没有!”

“你去忙吧!”外婆也听出了我的意思,那人走出屋,就埋怨起我,“你怎么这么歪,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不好意思,他话里带刺,你没听出来?”我拿过一条被子给外婆盖上。

后来我才渐渐的知道,那个杀猪人叫王力,是黄大衣的堂妹夫。

原来在小村里,黄大衣的亲戚很多,他的亲叔叔就有两个,两个叔叔又有若干的子女。但是黄大衣的同胞兄妹却一个也没有,他也和我妈妈一样,是个独生子,所以黄大衣所有弟弟和妹妹都是堂兄妹,据说他父亲把他八叔的女儿承继过来,那女人叫韩香香,是在黄大衣家长大的,和黄大衣就比别的堂妹要亲近的得多,家里有什么重活和紧要的事情都去找她。黄大衣的老父亲自从和妈妈吵架以后,就去了这个被大英子叫做“香姑姑”的家里――也就是这个杀猪人的家,我也渐渐的明白了那天他见了外婆后,为什么阴阳怪气的旁敲侧击,这也奠定了我对他的反感,直到今天我仍旧很鄙视那个诡异的屠夫!

外婆躺好了,我也走了出去......

其实我长到十多岁,还没有亲眼看到过杀猪的场景――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猪,每当要杀猪的时候,外婆在前好多天就要为杀猪做“舆论”工作,什么猪这东西,不能喂的过大,再长就得变成大象,长长的鼻子,可怕的獠牙,说不定哪个晚上就能跳出猪圈来吃人!外公也应和着,他曾经“亲眼见过”猪吃人的场面......他们两人故意装做很随意的谈话,其实是让我这听者有意。并且一定会把我派到亲戚或邻居家“做事”,当我回来时,猪也就不见了!

我不允许家里杀任何小动物,生来就怕流血,就是割破了手指,也会恐惧得发抖,尤其不能听到动物的惨叫。直到今天,哪怕是一条活鱼,我也没有亲自杀过!

那一次,也许是天意又让我遭遇非难,我偏偏不听外婆的嘱咐,不好好的在炕上看我的小说,竟鬼使神差的跑出去看什么杀猪!我是想亲眼看看那头曾经折磨过我的猪是怎样遭到“报应”的!

大英子和妈妈两人,分别蹲在两口灶塘前,两个大锅的水即将烧滚,满屋的热气,白雾一样,看不见屋里的任何什物,只有那红红的灶火还看的分明!

“你出来干什么?”妈妈一边往灶塘加柴一边问我。

“我想看看那头猪!”我回答着妈妈。

“猪有什么好看的,一会就杀了。”妈妈阻止我,“你快上炕呆着去,别再感冒!”

“所以我才要看看呢,一会就看不到了!”也许是妈妈没有注意我的话,也许是她又忙别的了,总之妈妈没有再说什么,我也就出了屋门,去猪圈看那个很肥硕的大黑猪在干什么呢!

它没有一丝的悲哀和恐惧,更不知晓一会就没命了,还很安详的躺在自己的窝里......我的怜悯之情一下子苏生了,我本来是看它的下场的,却定定的趴在猪圈的门上看它睡觉,心里酸酸的,也没有了害怕它的感觉!

我正在给大黑猪抛洒同情的泪,黑小子和那个屠夫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子,只见黑小子手里拿着绳子,屠户手里拿着刀,两个人就像没有看见我的存在,连猪圈的门都没有打开,纵身一跃,就从猪圈的土墙上跳了进去......

也许那猪终于明白了大祸临头,奋力的和这些野蛮的人类反抗着,挣扎着,猪圈里就又跳进许多黑小子一般大的男孩子,在那猪面前尽显“英雄”本色,各个都像那猪前世欠了他们的命一样,......我吓得“望声而逃”,院子也不敢回,眼睁睁的看着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大黑猪捆缚了,那猪四蹄朝上被抬往院子里,还在拼死的嚎啕......

天那,我为那头可怜的猪悲哀,哪里还有看“热闹”的兴致!可又不想在此刻回到院子里,因为我实在不想再亲眼看到刀子是怎么刺进那猪的胸膛的!

天很冷,我穿的不多,怕感冒,便一个人在栅栏外面徘徊,靠活动来增加点身上的热量,希望院子里的嘈杂快点结束,非常的后悔自己不该出来看什么无聊的杀猪!

小村的街道很空旷,没有几个行人,偶尔过去一个担着水的男人,缩着脖子,袖着手,水桶在身前身后自由晃悠悠的摆动;女人们三三俩俩的从我身边走过,步履闲散,神情游荡,看不出紧张和忙碌!虽然到这里的时间不长,可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近乎放荡的随意,好像没有任何拘束,即使倒着走路,也没有人笑话和理睬!

没有人注意栅栏边的我,我也渐渐的失去了看街景的雅兴,听听院子里好像平静了吵闹,正想往回走,突然听见一声很刺耳的口哨声,紧接着就是带着脏话的怪笑:

“哎,看,那就是韩家的带犊子!”我抬起头,见不远处,几个不高的男孩子站在一个粗大的电线杆下,一个个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我四下里看看,没有其他的人,起初,我还没有听明白他们的话,以为不是在说我,可是他们渐渐的走近了我,从他们那猥亵的目光里,我终于听懂了“带犊子”的含义!

他们在侮辱我!一群狗一样的黑泥鳅居然敢戏弄我!

一瞬间,我的血液沸腾了,而且几乎全都涌到大脑里,眼前金星乱迸......我定了定神,又仔细的看了看那个首先骂了我的男孩,圆圆的红脸,戴着长毛的黑条绒帽子,个子很矮,但很粗壮......

“带犊子”他还在叫,他身边的人也在笑......

那目光,那叫声,点燃了我压抑许久的怨恨和仇视的怒火——我像猛虎下山一样的扑了过去,死死的掐住了那个男孩的脖子!

不,不仅仅是那个男孩,我掐住了所有歧视我的人的脖子,我掐住了不公平的命运的脖子......我一定要彻底的掐死他们.....没有哭骂,没有喊叫,我压在那个小个子男孩的身上,双手好像僵住了一样,越扣越紧......

也许是我的愤怒太“突然”了,其他的几个跟着起哄的男孩,不仅没有帮着被我掐倒的男孩,反而作鸟兽散:“不好了,不好了,李老虎被人掐死了!”

也许是合该不出事,黑小子不知什么缘故跑倒了院外,他使劲的上来掰我的手,可是没有分开,眼看着我手下的所谓“李老虎”在翻白眼,吓得他没命似的跑回屋里,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不是我妈妈及时到来,我十四岁时就一定成了杀人犯!

事实上,我已经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了,都是事后人们像讲神话似的讲给我的,而我也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似乎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这里的风俗,每逢杀年猪的时候,都要请村里的“知名人士”和亲戚朋友吃饭,沟通彼此感情,也增添“年”的氛围。

被我掐了的那个男孩的父亲,是一个当时在小村里,称得上“三老豪杰”的生产队长,我不知道所谓的“生产队长”是什么级别的官员,但是看他们来找我妈妈时的那种“雄赳赳”的气势,我已经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李老虎的家里果然很特别:他的上面,一个十六岁的姐姐,个子比他还矮,两个膝盖并拢在一起,小腿向外掰,走路都很艰难;他的下面,两个妹妹,都不能走路,据说是骨软症,他妈妈到处讨要鸡蛋皮,焙干了给他的两个瘫痪妹妹吃......家里就这个男孩还算正常,他父亲又是个“知名人士”, 可见这个“老虎”的金贵!事实上,用当时小村里人的话说,遇到我之前,那个所谓的“老虎”在村里那是腰里别着个扁担(横逛),无人敢说,无人敢动的!可惜他也命该遭劫,遇到了我这个更“虎”的克星,差点断了他家的香烟!

家里正在杀年猪,已经请来很多亲戚朋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妈妈正在蒸腾而迷乱的灶房切酸菜,黑小子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婶,你快去,小艳要把李老虎掐死了!”他拽着妈妈的胳膊就往外走。 “什么?小艳掐李老虎?”妈妈稀里糊涂的就被黑小子拽出了门,“你胡说什么,小艳不是在屋里吗?她掐他干什么?”

“你快跟我走吧,谁知道她掐他干啥!快点,一会就完了!”黑小子怕妈妈不信,仍旧拽着妈妈跑......

一直到了院子外,才放开妈妈又来扳我的肩膀,大英子,杰子,二妹,还有屋里其他几个也听到消息的人,都闻声跑了出来......

妈妈见我还骑在李老虎的身上,也开始着急起来,还没等跑到我跟前,就大喊:“艳儿,你在干什么!”

妈妈急得骂身边的大英子:“你是死人那,快去掰她的手啊!这个祖宗,怎么和人家打了起来......”

我的头发被那个混蛋狠很的缠在手上,我的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死死地扭在了一起!

我当时的意念就是一定要掐死他,根本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黑小子和大英子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我弄走......

直到今天,每当我给学生讲述“要离”“荆轲”“韩傀”这些刺客的故事时,我的脑海里仍旧不自觉的呈现少年时的这一幕:也许人到了愤怒至极时,真的能孤注一掷——一个病恹恹的女孩,怎么可以有如此勇敢的“壮举”!

事情过去了好久,妈妈想起来还后怕:如果当时真的掐死了李老虎,我也许就成了“少年犯”!生活啊,就是雕塑家,让你成为狼,你想做犬也不行!

我被人们抬回了屋,李老虎也被大英子送回了家,妈妈本想着过一会亲自去找他父亲来吃饭,顺便再道歉,平息这场风波,毕竟是小孩子间的事,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

大英子前脚到了家,李老虎的父亲就带着他的大伯和大伯家的儿子,还有李老虎那已经哭得泪流满面的母亲找上门来,各个气势汹汹,大有打群架的事态:“你们什么人家,有娘养无娘教的,把我儿子掐成了这样!”那个脏兮兮的矮女人边哭边开骂,“我今天也不活了,和她拼了命!”

“大妹子,别急,都是小孩子么!”黄大衣急忙迎了出去,“李老弟,我正要去请你来喝酒呢,大哥今天杀猪,快到屋里坐!”

“什么小孩子?”那女人继续骂,“她多大了!我儿子才十四,她都是该找婆家的人了,就是骂她不对,也不能往死里掐啊?”女人放声大哭,并把她儿子推到众人面前,“你们看看,这小老婆多狠,把孩子的脖子都掐紫了,再晚一会就没命了!我儿子长这么大也没有受过这个屈呀!我这当娘的也没有舍得掐他一下啊!今天我不把她的手剁下来我就不是个人......”

“大婶,起来吧,我二妹不对了!”大英子上前去扶那女人。

“她是你哪门子二妹,你干嘛认这个小妖精做妹妹!”女人摸了一把眼泪,头也不抬的继续骂,“哪里来的野种,这么狠毒!”

“是啊,没听说后来户还还这么霸道!”随同来的一个年轻男人也附和道!

“你放屁!”妈妈拎一把菜刀就闯出来,“你今天不把我闺女手剁掉,就不是你娘养的!野种也比你那个狗种强!”妈妈把手里的菜刀一下子仍在了那女人的跟前,“就掐你了,爱咋咋地!你再骂我还掐呢!你要拼命就来吧,我天生就不惜命!”

“大妹子,看我面子吧,孩子毕竟是孩子,不懂事!”黄大衣低声下气,“咱们以前怎么好了呢,不能因为孩子伤了和气!”

“是啊!”邻居富大妈也上前劝解:“以前老虎有病他韩婶也没少给看,闺女刚来,不懂咱们这的规矩!”

“是啊,她是没少给我们看病,可是末了让她闺女给掐死,还不如不看了!”那个“知名人士”也是满腹的不满,没有要缓和的意思,随同他来的人们也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群架虽然没有打起来,可是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村子本来就小,“李老虎被掐死了”的消息,早已被那几个起哄的男孩,吵嚷得尽人皆知,妈妈家的院子尽管很开阔,可是仍旧被围的水泄不通,人们都在等着看事态的结果。

黄大衣急得满头大汗,“嘿嘿”的干笑着,不知所措......黑小子吓得已找亲戚,怕李家真的动手......

“书兰,你和清山进屋去,不要理他们,有官司我和他们打!”人们谁也没有料到,更没有注意到,我外婆什么时候已经站到那女人的面前,“这孩子是我外孙女,我可以告诉你,从小到大没有人敢骂她!你儿子十四岁,你去看看户口,我孩子也是十四岁!今天当着众人你告诉大家,你儿子凭什么骂我们是带犊子?我们是后来户,可是这里不是中国?是你们的私家地盘?谁给你们随便骂人的权利!今天没有掐死你儿子,是你的造化,也是老天在警告你,做人不要过分!谁也不能一竿子支到头!你就敢保证你儿子这辈子就不当带犊子?你这辈子没当带犊子,还不敢保下辈子呢?谁爱当带犊子!”外婆也流泪了,“我们沦落到这里,并没有去招惹你们,你们何苦欺人太甚!兔子急了还咬手呢!这孩子从小没在娘跟前,我就是这样教育的,没事我们不找事,谁要是看我们好欺负,那就以命抵命!今天你说怎么样吧,我依着你,别在韩家门前闹,我们找说理的地方去!”

外婆的话音刚落,人群就骚动起来,有人竟当着李家人的面吵嚷:“还是大地方来的人讲理,看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说话还头头是道!”

“是啊,掐死他也不过分!无缘无故的骂人家干啥!”

“活该,早就该掐死他,这回遇到茬口了!”

“老太太说的对,人家也怪可怜的,到咱这人生地不熟的,欺负人家干什么......”

人们的议论像脏水一样的泼在了李家人的身上,那个生产队长,毕竟是“明智”人士,不再和外婆理论,竟然斥责起自己的老婆:“回家去,以后叫老虎少出来惹麻烦!”

李家人看着自己的主心骨已经改了口,也就都灰溜溜的离去了,人群也悻悻地散开了......

那件事情过后,我的声名在小村更加“大振”——“韩家的小艳可是太厉害了,李老虎都差点被她掐死,你们可离她远点” 大人们这样嘱咐孩子!

“那女孩儿怎么那么野啊!以后谁家敢娶她啊!”女人们茶余饭后这样说......

事实上也真的如那些女人所说的,以后几乎全村的男孩都远远的躲着我,平时常和黑小子玩的几个人也不来妈妈家了。

那个李老虎,都三十多岁了,我回娘家时,遇到他,见到我还战战兢兢的,好象我仍然会掐他一样,一个人少年时留下的记忆是多么的“深刻”!

“大婶的嘴好厉害!”黄大衣的堂妹夫,那个杀猪人手里仍旧握着刀,“李家人今天要***真动手,我就撂倒他几个!那个小崽子早晚得惹祸,太***讨厌,都欺负到家门口了!”

外婆没有和那杀猪人对话,随手扯过被子,面对着墙告诉妈妈:“书兰,一会你们吃饭不要叫我了,我有些不舒服!”说完就默默的躺下了!

“这个死丫头就是个惹祸精!我是前辈子欠她的,啥也别说了!”妈妈气得脸色煞白地小声骂着我,黄大衣给他使了眼色,她看看已经躺在炕上的外婆,也不再继续说什么......

然而,从此却和李家结了冤仇,吃饭的时候,尽管黄大衣亲自去请,那个生产队长仍旧没有来......

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

我不知道来黑龙江,是不是我人生的一场意外——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自己坚持的幻觉!

既然别人已经给我展示出来,我又何必自欺欺人!何必在阴暗的角落里躲藏,啜泣:野种就野种,也许更天然,更茁壮!

雁起雁落,只有把俊逸投向高远的蓝天,才能飞过沼泽,跃过残塘!

从此,我失落了文化的沉默,文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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