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走过冬季 十一
作者:默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82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过了端午节,黑小子就被他爸爸带到采石场去开拖拉机,大英子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爷爷也去帮香姑姑家看香瓜园。

听说香姑姑家的自留地都种了香瓜,瓜将熟的时候,会招来很多偷瓜的人,他们就让大英子的爷爷住到瓜地去了......

西屋的南炕上,只剩下杰子和她姐姐,晚上睡觉时,我们北炕终于不用放布帘了,我感觉顿时敞亮了许多,也方便了许多!从小到大,我虽然没有住过高级的屋子,可是这样用一个布帘子把自己遮蔽在一铺炕上,真的很憋闷,有时觉得象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烦恼透了!

我的外婆是个对生活很讲究的女人,虽然命运没有惠顾她,可是严谨和多礼,是她生活的风范和习惯,整天面对着一个陌生的老男人,我知道他有多么的不便和痛苦!

外婆内心是什么感觉我说不清,但是她那紧锁的双眉告诉我,她非常的寂寞和无奈——那个家就象两个世界:隔着一间厨房,我们这些没有娘或者没有爹的孩子,跟着两个尴尬的老人,各自蜷缩在两铺大炕上,默默地欣赏着“别人”的天伦之乐......外婆也是个很精细的女人,黄大衣的冷淡她不会没有察觉,妈妈的厌倦她也不会不知道!虽然外婆没有说出什么,但是那漂浮在她头顶上的烟雾,已经让我感觉到了她的痛苦!

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她,经常一个人默默的面对着墙发呆,一袋接一袋的吸烟,好像只有那缭绕在头顶上的烟雾,才能掩饰住她那溢于言表的苦闷!看到外婆的脸迷蒙在青烟里,更加的瘦弱和苍白,我的心就象针刺了一样的难过,一种剧烈的痛悔感就在我的心头升起——我太熟悉外婆的这种表情了,不是特别的烦闷他不会这样:外公进牛棚的时候,太姥爷被抓走的时候,大舅姥爷被判刑的时候......然而那些日子里,我拥有的仅仅是悲哀,现在我又增加了一层罪恶感!如果不是我胡闹,也许外婆正和那个李老头一起侍弄小菜园呢,何至于同黄大衣的父亲不尴不尬的在一个屋檐下!

所以我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在外婆的身边绕来绕去,一步也不想离开她,有时还故意把在学校听到的“奇闻逸事”加工给她听,可是外婆往往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明显的感觉外婆真的老了,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于是我就更增加的难受,觉得自己让外婆来黑龙江,实在是大错特错:虽然外婆没有说过一句厌倦的话,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欢这儿!

妈妈整天里里外外的忙,就是不忙,我也明显的察觉,外婆和妈妈似乎不怎么唠家常,她们的语言和观点分歧太大,好几次,因为妈妈骂大英子,外婆很生气:“不要说不是你亲生的,就是你自己养的,姑娘大了,你说话也得有个遮拦和分寸!你这样骂人什么事儿不当,还容易积怨!”

“我怕她积怨呢,我也不指她养老!”妈妈对外婆的话总是置之不理!我也曾劝过妈妈不要骂人,可是好像只有骂人才能显示她的权威,而且面对着我们祖孙二人的善意劝告,妈妈还起了“逆反”心里,经常话里话外的指着我说外婆,“一天你吃饱不饿就得了,哪有那么多闲事要你来管!”外婆也明白妈妈的指桑说槐,也就渐渐的只皱眉不多说了,一种很忧郁的暗影也就在我的心里渐渐的形成:我真怕有一天妈妈和外婆吵起来!

晚饭后,我通常是伏在炕桌上“忙活”——尽管我在努力弥补过去没有学懂的知识,可是很多难题仍旧死死地困扰着我。当时不要说在那个小村子,就是整个学校,如果遇到物理或化学方面的难题,也别想能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我的心情也经常的沮丧和烦恼!有时甚至痴痴的幻想,如果命运能让我重返故乡,我一定万分的珍惜那些高水平的老师,一定好好学习文化课,不再唱啊扭的,参加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可惜时光不能逆转!

其实这也是我一生的死结:后来,当我听说家乡许多当年学习不如我的人,都考上了正规的大学,在万分羡慕的同时,我也更加的确认,如果不来黑龙江,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种写法!

见我写作业,妹妹和杰子有时也来凑热闹,但她俩大多的时间是在帮妈妈做家务,因为大英子到生产队劳动了,很多家务活就转移到她们俩的身上,只有我仍旧“安之若素”,似乎家务事于我无干!

天气转暖,外婆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咳嗽减轻,脸色也不再那么灰暗,甚至能在炕上帮妈妈做一些针线活儿,晚上也象过去一样,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舞文弄墨”,累了就靠在枕头上闭一会眼睛,但是我不躺下,她决不先睡,从我上学到外婆离开我,她几乎每天都这样,一直伴陪着我写作业!

生活再次用假相迷惑了我,当时我还觉得幸福好像又回来了,没有感到一颗巨大的灾星正在缓缓的向我逼近!

一天晚上,两个屋子的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只有我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白衣战士的心声》,院子里突然传来急促的狗叫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在打门,我急忙坐起来,刚要去叫妈妈,却听到了黄大衣的声音,他在小声地吆喝着狗:“趴下,不许叫......”

我的心略微安稳了些,可是从脚步声里,我又感觉似乎不是黄大衣一个人,而且他这么晚回来也很反常,心里立刻又充满了疑虑;外婆也被惊醒,我俩紧张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狗的叫声渐渐消失了,可是东屋里却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偶尔还伴着低低的争吵......

“他们在搞什么鬼?”我心慌极了,低声问外婆。

“是啊?”外婆也很惊诧,“你去看看!”

外婆的话加剧了我的紧张,我立刻想到了妈妈,特别的为她担心,生怕出什么乱子,就壮着胆子下了地。

我本想轻轻的去推门,哪知该死的门却“吱嘎”一声引出了妈妈:“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去上厕所!”我急忙撒谎。

“上什么厕所!”妈妈的脸上似乎没有惊惧,“快睡觉去,明天你不上学了?天天象个夜猫子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听见了妈妈的说话声,外婆再也忍不住,“清山怎么这么晚带人到家里来?”

“没做什么。”妈妈好像很不在乎也很不耐烦,“你们别管了,快睡觉吧!”

外婆没有再问,我也假装回到炕上躺下了,但没有把门关严......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听听没有动静了,我再次的轻手轻脚的下了地,趴着东屋的门缝,我终于看到:

“都叫不出来了......

自从听到要考试的消息,汤小玲就不再是“呱呱鸟”,同村的那两个女孩也整日忧心忡忡,我虽然对自己的成绩还有些信心,可是家里的烦恼也足够我郁闷了,所以放学时,大家不再说说笑笑,经常是各揣心腹事,默默地在弯曲的土路上磨着鞋底!

大约是一九七七年六月,一天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心事重重地踏进了那个让我很不愿踏进的院子。

还没有走进房门,大黑狗就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把它那满是泥土的爪子,很自然地搭在我的前胸上,它站起来几乎和我一样高,扬着头来添我的脸。

我虽然早已熟悉它的亲昵,可是实在不喜欢它的气味:“躲开,讨厌!”

可是我越说它就越兴奋,大有不把我弄倒在地不罢休的气势!我就只好一边用书包护着自己的脸,一边用手去抚摸它毛茸茸的大耳朵,“好了,已经摸到你了,等着我给你拿好吃的!”

其实那东西聪明的很,听了我的话,竟乖乖的摇着大尾巴放下了它的脏爪子,也许它就等着我那句话呢!

自从黑小子走后,家里的人中就数我最喜欢大黑狗了,妈妈居然连猪吃剩下的食物也不肯给它,我就偷偷的拿饭或馒头喂它,好几次因为喂大黑狗挨了妈妈的骂,可是我还是照样的偷......

我正和大黑狗周旋,妹妹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很神秘的告诉我:“大姐,大舅姥爷来了!”

“什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斥责她,“你发什么神经!”我又很生气的急忙向四下里看看,见没有别人,才放心的骂,“你别吃饱了胡咧咧,再提什么大舅姥爷,我撕你的嘴!”我的虚荣心又在作起怪来,因为我害怕大英子他们知道我大舅姥爷在蹲监狱!

妹妹被我骂懵了,呆呆的看着我,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谁,谁胡咧咧了?他,他就在北炕上坐着呢!”

“什么?”这回轮到我懵了,我疯了一样的闯进了西屋......

天那!千真万确,我大舅姥爷,那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国林......”分明地端坐在我外婆的身边,还戴着我外公送他的那副眼镜!

我象傻了一样的定在了门边——他和外公在低低的私语,他在教我软笔书法,他离开小菜园时凄惨莫测的眼神,大牌子,大红叉,汽车,口号......我感觉是在做梦,急忙暗暗的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疼,不是在做梦,可是——难道他是在越狱?一个不详的大问号在我的眼前跳动起来......

“艳儿,你长得好快!”那个文静的老人居然主动和我说了话,“如果不是在家里,我都不敢认你了!”他还是那么温和而又文雅,含着笑看着我,“现在我的眼睛更不行了,不戴眼镜什么也看不见!”

“你能活着出来就是祖宗积德了!”外婆似悲似喜,“就是眼睛瞎了也比死在那里强啊!”

“是啊!”大舅姥爷不再说什么,满眼的善良和慈祥!

我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走出来,仍旧站在门的旁边发愣,看见大舅姥爷笑,也机械而又艰涩的看着他笑......

“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那里笑什么?”外婆好像很不解,“你不认识你大舅姥爷了吗?他被释放了,以前是被冤枉的......”

我终于如梦方醒,顺手丢下了书包,快速的坐到了大舅姥爷的身边:“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回家了吗?我文姨她们好吗?是谁冤枉了你?”我的问话象连珠炮一样,伴着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都被放出一个多月了,她们都挺好的!”也许我的眼泪沟起了老人的伤感,他缓缓的取下眼镜,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慢慢的擦起来......

我接着就想告诉他,你被游街的那天,我是怎样的喊口号,又是怎样的从汽车上逃走......可是我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直到老人离开黑龙江,直到我们再没有相见——尽管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祈求他的宽恕!

大舅姥爷带来了故乡的气息,我那已经渐渐平淡了的记忆,似乎又苏生了,我没完没了的缠着大舅姥爷,让他给我讲家乡的“故事”,似乎我已经离开吉林一个世纪了:“你去过榆树台了吗?我的学校还是那样吗?他们还是总开批判会吗?我们的小菜园变了没有?我甚至异想天开的想问问李慧明看没看到我给他画的小燕子......”当然这些问题我不会幼稚的向大舅姥爷提出,但是我在心里不知道问过了多少遍!

“有什么好讲的啊?”大舅姥爷对我的询问总是很淡漠,“我现在还没有恢复工作,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但现在已经不再反击右倾翻案风了,他们放了我,就说明打倒邓小平是错误的!”

“哎呀,你可别跟小孩子啥都说了!”外婆吓得赶紧阻止大舅姥爷,“怎么就没有记性呢!”外婆又很生气的斥责我,“快学你的习去,别总是什么都打听!”

“我说的不会错,你们等着看吧!”大舅姥爷似乎对政治特别的感兴趣,他从自己的黄布兜里,拿出来一本很厚的白皮书,递给我说,“你看看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都是中学生了,也该知道些国家大事了!”

“得了,你可再别提什么国家了!”外婆似乎被蛇咬了一样,“我不爱听你说这些,我一听到什么政府,国家,就头疼......”她果然捂起了自己的头,好像真的立刻就疼了一样,我们就只好再不敢当着她的面提什么“政治”了!

大舅老爷让我看的是《王张江姚反党材料》合订本,从那本书里,我才真正的知道了“四人帮”这个词的真正含义,第一次看到了王洪文的标准像,**的原名及历史,明白了好多我很崇拜的偶像居然和“四人帮”是一伙......我好后悔,为自己失去的宝贵时间惋惜,也为自己参加的那些批判会感到无聊,更为自己没有学会的文化课感到失落......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从骨子里讨厌起政治,十分偏激的认为,一切“政治”都是骗人的,都是虚伪的,以至于直到高中,我都不爱上政治课,也不喜欢政治老师,更不要说去参加什么活动了,甚至一提到哲学我都头痛,多么可笑的主观的臆断!

可是怪谁呢——“蚕怕寒雨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那样的时代,偏偏又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叫我何去何从!命运的无常和叵测,谁能真正的明了和预测......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