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光棍儿生活(二)
作者:德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90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牟平发动机厂的汽笛响了,刺耳的汽笛声告诉人们天晌了,队长先放了家庭妇女的工:“家庭妇女先回家做饭吧,男劳力再干一会儿……”天高是男劳力,不是家庭妇女,当然不属于提前放工的对象,他刚准备说:“队长,我也想回家做饭”队长又对即将回家的妇女们说:“回家做饭的麻利点,今中午不歇晌,吃了饭就干……”

从山上回来,来不及做饭了,锅里有几天前剩的地瓜,闻闻有了点酸味,管它呢,先啃了几个,又喝了碗凉水……幸亏锅里有几个凉地瓜,如果没有也不要紧,那就吃生的,生的没有就不吃了,缺一顿照样干活,对别人来说,一天少吃一顿饭还要干活,那是不可思议的,可对天高来说,那就是太平常的了……

天高吃饭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地挺遭罪,但家里从来不缺粮,因他一个人领两个人的口粮,为此小队会计与大队会计还发生过争执。大队会计认为:二妹的口粮应寄存队上,等什么时候解决了离婚,按离婚协议办理;小队会计则坚持:离婚是天高家的私事,不影响人七劳三的分粮政策,按户口发基本口粮符合政策规定,另外小队会计还认为:妻子不在家,丈夫吃妻子的口粮是理所当然……最终,小队会计坚持己见,使天高足额领到了两个人的口粮。正因为如此,人们都知道他是余粮户。

腊月,大雪封了山,不整大寨田了,闲散的人们聚集于街头,天南地北地东扯西拉,天高背着一袋子玉米准备进城去粉玉米面,突然有人指着东边大声喊:“天高,你看谁来了?是不是你媳妇?”

“是她,媳妇回来了,看媳妇,媳妇回来了……”小青年们喊着,嚷着,停刊的“新闻联播”看来又要复播了。

是她,二妹回来了,大舅哥也来了,哥妹进村见了人头不抬,眼不睬,如入无人之境,直奔革委主任家去了……跟上次一样,主任仍然不给开条。没办法,哥妹俩来了家,要天高陪着一起找革委主任开条,当然又遭到了天高的拒绝:“我不会同意离婚的,如果你们非要离,就到法院起诉吧,我等传票传我……”

家里一会儿站满了人,有要好的邻居附耳建议:“赶快准备酒饭,好生招待哥妹,人家远道而来是客……”

“这……有用吗?”天高犹犹豫豫的……

“有用,一样的事,用软办法比硬办法好,搞好了气氛,兴许事情能有转机,顶不济也不至于把事态扩大……”见天高拿不定主意,邻居又来一句:“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天高也幻想着奇迹的出现,终于接纳了邻居的建议,找人进城买菜买肉,在他看来,如果花钱招待一顿酒饭就能使二妹回头,那也值了。

天高从看热闹的人中“聘请”了擀面条的,烧火的,炒菜的,递烟倒水的邻居,因为是闲散时期,看热闹的人数创到了历史最高,家里、院内、街上都站满了人……虽然是“文革”时期,大讲阶级路线,但在离婚这个问题上,全村的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天高,都希望天高不离婚。

哥妹成了座上宾了,女人们在西屋做二妹的思想工作:“媳妇,你回来吧,他虽然成份不好,可他人老实勤快,就知道干活,你看‘文革’这几年,咱村也没把他怎么样,你要能回来,你两口子下力干,又有钱又有粮,好事一段啊……”

男人们在东屋陪着大舅哥抽烟喝茶,一便奉劝大舅哥:“你妹的事,当哥的管也可不管也行,最好是不管,不要忘了,你两家是亲戚,你当哥的怎么能领着妹妹来开条呢?你怎么好意思支持离婚呢?……”

可惜大舅哥态度强硬:“俺妹的事,当哥的不管谁管?我管定了,她想离婚,我支持……”

“你老哥怎么这样难说话?你妹的事由她自己办好了,你当哥的为什么非要插上一杠子?”为大舅哥倒水的青年有点火了……

看热闹的人也有点火了:“你简直不知好歹,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你是不是欺负俺村没有人?看你这个样,是不是属黄瓜的?(属黄瓜——欠拍)”

“对,他这小子是欠揍!”

“这小子挺横的,好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人们有煽风的,有点火的,七嘴八舌的乱糟糟的,都说大舅哥不是人,欠拍欠揍,一场内战,一触即发……

一缕阳光照在南窗上,阳光透过窗棂上的白色油光纸流泻进来,昏暗的屋内映下了几道扁型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浮沉和吵吵声……南北方向的光柱渐渐变换了角度,不耐烦的人们终于提高了嗓门:“你妹离婚,管你屁事,你走吧,把你妹留下……”

“你跑这儿咋咋呼呼的,你算个老几?滚,快滚!”人们撵着大舅哥快走。

“还不滚吗?再不滚就揍你!”有人摩拳擦掌,几个高大的青年从院子挤进了里屋,天高知道要发生什么了:“算了吧,要他走吧……”天高不想把事态扩大。

“算了?——便宜他了,放心,不该你的事……”

“快动手啊,等着干什么?”有人在窗外进行了轰走大舅哥的“动员令”。

几个青年人真的动手了,他们抓住大舅哥的衣领往外拖,大舅哥吓地告饶了:“我错了,你们饶了我吧,**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众人谁也听不进去了,大舅哥被人们连推带搡地拖到正屋,连鞋也拖掉了,大舅哥知道出了这个门就要挨揍了,因此用脚蹬住门槛儿,死活不肯走,青年们有办法,将他抬上了街……

天高拿着大舅哥的一只鞋去了大队部,把鞋给了大舅哥,见人们围住大舅哥又吐又骂:“天生你不是人,你们家都不是人……”

听人说刚才大舅哥下跪了:“我对不起贫下中农,我有眼无珠,请各位高抬贵手,放我走吧……”看他态度诚恳,人们才饶了他,站在一旁的二妹也吓的哭了,天高怎么也不会想到,听了邻居的建议用了软办法,事情竟办糟到这种地步,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们能如此地不讲阶级路线,如此的齐心,如此的倾向他,在人们的骂声中,哥妹俩灰溜溜地走了……

看热闹的人也走了,只留下了满地的烟蒂和一屋子的烟味,炕上那张小饭桌上摆的四盘下酒菜,谁也没有动一筷,锅里那半生不熟的面条也泡的发软了……天高直愣愣站在正屋地上,看着满家的狼狈样,他想哭,可哭不下泪来,他想说,没有人听,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

大舅哥回到家,向小舅父母苦诉了这次险遭不测的经过:“……太厉害了,北阳村的人心太齐了,也太野蛮了,打起仗来像吃蜂蜜……真不好惹……”

大舅哥说是天高串通村里人来围攻他,还说他脖颈挨了好几巴掌,他对家里人说:“走着瞧,等以后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的文革运动已经到了“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解放军报》在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九日曾转引了**对“文革”的评价: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在这种形势下,天高离婚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了,天高由此而联想到了财产分配问题。

天高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要数那台缝纫机了,二妹非常喜爱,她曾说,离婚时她要将缝纫机带走,天高经过考虑,决定卖掉,将来二妹问起,就说卖了钱还了母亲的棺材钱了,谅她也奈何不得。经人介绍,天高把缝纫机以一百元钱的价格卖给了别人。

当时一百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够一个正劳力半年挣的(每个劳日按六毛钱算),天高将钱卷成了卷儿,用线捆好,先放在衣柜右抽屉里面,那里面原先有七元钱,那是乡下亲戚托天高买猪下货的钱,因没买着,天高已托人捎信儿要亲戚下个大集来把钱拿走。

大集天的上午,家里来了四个小青年来打扑克,天高不好意思撵他们走,就要他们上炕玩起了扑克……

天快晌了,亲戚来拿钱了,天高留他吃完饭再走。天高上锅,客人烧火,一会儿热汤面熟了,天高陪客人在锅台角上吃完了饭。

亲戚要走了,天高开柜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七元钱给了亲戚,天高还特意摸了摸那卷钱,整个过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天高本来也没防备炕上的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炕上的人都看见天高从柜抽屉往外拿钱了,而且都知道柜抽屉里有钱……

天高想送送亲戚,却想到了炕上的人,是撵他们走,锁上门去送客?还是敞着门去送客?但这太不放心了,又一想,别太小看人了,就对炕上的人说:“你们继续玩,我去送送我亲戚,一会就回来。”

天高把亲戚送到了东河,又聊了一会儿,回来后,进门一看,打扑克的人都走了,他立刻想到了那卷钱,开柜一拉抽屉,他傻眼了,那卷钱没有了!那时候一斤猪肉才七毛来钱,那一百块钱能买一百二三十斤猪肉,丢了这么多的钱,能不着急吗?他立即去找那四个人,其中三人口径一致——他们一块走的,只有一人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也承认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但他不承认偷钱了,怎么办?天高向书记做了汇报,书记表明这样的态度:“……怨谁呢?怨你自己,为什么不存银行?上面早有指示,你们这帮人开支不能全兑现,要进行冻结,咱村这方面工作抓的松……”天高第一次听到“冻结”二字,他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丢了钱要报案,他找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位英俊的青年民警。

“坐吧,什么事儿?”民警和蔼的问。

“同志,是这样,我家的钱丢了……”天高详细地说了丢钱的经过,民警做了笔录,之后问天高:“叫什么名?年龄、住址、成份?”

“王天高,住南阳村,地主成份”

“地主?地主来报什么案?”民警放下笔,合起本子,沉着脸,两眼盯着天高:“谁叫你招人家去打扑克?谁叫你不好好看门子……你走吧。”说完拂袖而去——推门进了里屋。

天高诺诺而退。

他实在想不通,地主丢了钱为什么不能报案?难道法律还有特别规定,盗窃分子可以随便偷地主家的东西?偷了也白偷,不偷白不偷,反正不犯法。

其实,民警在做笔录的时候,他的表情和不住的点头,说明他已按逻辑推理判断出是谁偷了钱,就是说,这个案子很好破,如果天高不是地主成份,那肯定会将小偷绳之以法。

天高哀叹自己的家庭出身,哀叹自己的命运,知道在这个社会里,在某个时候,正义和良心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天高虽然知道是谁偷的,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抓贼抓脏,光凭感觉不行,他没有真凭实据,再说,即使有了真凭实据,对方不承认又能如何?连派出所都不管,还有谁能站出来为黑游戏,其实“子弟”们对这个世界并无太多的苛求,只求不格外受气就行了,只求来了运动不调理你就是三生有幸了。“子弟”们也是中国人,且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也有报效国家之心,也有为民服务之念,可有谁肯相信呢?有谁能为“子弟”们搭起施展抱负的平台呢?不用说别的,连当个基干民兵都没有资格……所以平时该“出手”也不“出手”了,凡事退避三舍,明哲保身,即是做到了这点,也难免说不定哪一天要生个窝囊气……

东邻隔壁有一个四岁的男孩,长的虎头虎脑,没言没语的乖巧可爱,天高喜欢男孩,男孩也愿意亲近他,每在街上见到,天高总蹲下逗引逗引他,亲亲小脸拍拍腚儿,时间长了,男孩同他熟了,见他收工回来了,就跟着他身后看他开门,然后到他家里玩……

这天,男孩又来了,天高在亲他时,因胡子茬长不慎把他扎哭了,男孩这一哭,天高觉得窘了,立刻哄他:“别哭,听话别哭……”结果他越哄小孩越哭,天高嚼了口粑粑喂他,也不奏效,最后捂着小脸跑回了家……

天高听见男孩的奶奶骂道:“活该,你这个贱骨头,再敢不敢去讨臊了?”男孩哭的更厉害了,估计是奶奶狠狠扯了他一把:“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家吗?五类分子的家你也敢去吗?他怎么没砸死你?……”

天高知道惹祸了,知道奶奶要领着孙子找上门来了,他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走,去找他!——”奶奶像是有意提高了嗓门,好让天高知道她要来了。

天高在街门口迎上了一老一少:“大妈,有什么事儿?”望着那张冷冰冰且带有敌意的老脸,天高满脸陪笑。

“你别装蒜,我问你,你一个大老爷们,凭什么打俺孙子?”

“大妈,我没打他,我是亲他,胡子茬长了,不小心把他扎哭了。”

“哼,你快拉倒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看你是故意的……你天生就是那种人!……”

***话像刀子戳进了天高的心,他只能委屈地求得***原谅:“大妈,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奶奶一把拽住孙子的小胳膊:“说,他打你哪儿了?”

小男孩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路过的邻居不解其意:“怎么回事?”

“他打俺孙子!”奶奶恶狠狠地盯着天高。

此时此刻,天高已是无话可说。

***余恨还是未消:“走,家去!你再敢上他家去,我砸死你!”她拽起孙子的胳膊往回走,眼里射出了仇恨的目光。

小男孩用幼稚而困惑的眼睛看看天高又望望奶奶……

天高打了个寒噤,心里重复着:“你天生就是那种人!”

他是哪种人?再说,一个小孩子懂个啥?奶奶何必兜圈子呢?倒不如对孙子打开窗说亮话:“孙子,知道吗?他家是地主,吃人肉喝人血,千万别再去他家了,你再敢去,小命就没了……”

平白无故生了个窝囊气,天高眼里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打那以后,天高再也不敢搭理那男孩了,当然,那男孩再也没有去过他家,这码事在天高的心灵上印上了阴沉深重的划痕,对他的一生影响很大,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喜欢别人家(包括亲戚家)的孩子,他怕再次招腥惹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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