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说魏老大是四大,其实还少了一大,——胆量大。
那天收了工后他顺路到山上砍了一捆柴,到了王家花园的豁口处,看见一只兔子一蹦一跳不快不慢地闲溜达,老大紧追几步,兔子就紧蹦几下,老大慢走几下,兔子就四下张望一阵,老大一急,扔下肩膀上的那捆柴,说了声“闹啥西洋景儿,鬼也得逮住回家煮煮吃了”,就开始撵,兔子从豁口蹦进去以后他也追进了花园。
林满仓开垦出来的玉带坪早没有了玉带的模样,彤塌的堰和连天的荒草宣示着不尽的悲凉。魏老大从玉带坪上追下去后,那只兔子在梨花井旁一闪就不见了,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井里,扑通通的响声告诉他井里的水很深。他在花园里转悠了一阵,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虽然不是大坡地土生土长的人,但来到这里亦已近三十年的光景,大坡地周围的山山岭玲和沟沟坎坎就像他手掌里的纹,杂『乱』无章的深浅和长短,他闭上眼睛也能梳理得分毫不差,他永远与那片黄土地相亲相近、相连相拥,在无数个寒来暑去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将袭人的烦扰和忧怒,连同疲惫的身心一齐融入苍苍的大地,在碧绿的耕耘或金黄的收获里打个滚儿后,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负累就全卸入到泥土中去,只回来一个和原先一样浑身轻松乐呵呵的魏老大,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又到大海里游了一圈儿,洗涤了满身的污垢和泥沙后还原了一个鲜亮活泛的生命。
大坡地的一山一水一草木,都能激起魏老大的蓬勃朝气,王家花园却像长在他私密处的那一片儿桃花癣,每逢春风漫野花妖艳的日子那里就痒,钻心的不舒服,忍无可忍之后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狠抓猛挠一阵,等不太痒的时候就开始痛,——已经抓破了。
除了今天,好多好年以前,王家花园他来过一次,是为了已圈入花园内的马老太石板坡的七分坡地。
那时的马老太还健在,她的丈夫已故去。马老太共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已出嫁,三个儿子打仗死了一个,当兵走了一个,留下的一个因娶了个刁蛮的媳『妇』,和马老太来往不多。
马老太六十多岁,属于清瘦型的那种,一双玲珑的小脚似乎是他毕生的荣耀,小脚风行的年代,的确也有不少人赞叹她那两个声震四方的美妙。
年轻的时候,马老太的幸福就像太行山的峰峦,突兀连绵悠悠不绝,平时邻里要好的女人们到她家闲坐,她会把一双向来秘不示人的小脚来回掂着炫耀一番,其乐陶陶的心旌像翻卷起一层又一层,『妇』容、『妇』态、『妇』言和『妇』功却毕生矜持令人叫绝。每每看到张惶奔走的女人她就痛苦不堪:“哎呀呀,——不敢看!不敢看!抢汉子也用不着恁急,好娘们儿携男人不用绳儿拴!带翅膀儿的小蛾子儿,哪个不围着灯转!”
也许因为生活,也许马老太真的明白了,再好的老女人根本啥也不是。那天,她到尚官井担水,刚好碰到魏老大,老大绞上来后给她倒了一担,马老太晃晃悠悠地担上水桶,六寸的步子没走几步,人和水桶就一齐翻倒了,那不是一个倾倒的玉山,羞愧无比地爬起来后,老大把她送回了家,又给担满了缸。
后来马老太就跟老大商量,他管她吃水用水到死,她把石板坡的七分地送给他。双方找了同人,签字画押之后,不想那七分地却突然圈进了王家花园里。老大找到马老太,马老太那朵早已干瘪到枝头的花儿几乎要掉落下来:“孩儿哟,——没法儿,人家给了俺五块儿大洋,差不多能买一亩好地了,孩儿哟——到死,俺也喝不了几桶水了。”
魏老大拍着屁股对着天叫了两声就来到了王家。王维贵还住在中院的后院,静静地听完老大的诉说之后,他掏出两块银元给了老大,说:“一根儿筋的人能走路?一根绳儿捋到头儿可能把人吊死,就那块地,一辈子都收不回来两块银洋呢,真不信,你再去花园里看看,想好了再说。”
魏老大没有接那两块银元,他到了花园里。
那时侯王炳中正和雷月琴纠缠着,花园里一个简易的小台子上,“三合班”的几个人正在唱,一片片杨青柳翠,映照着袅袅的红衫翠袖;一树树桃红李白,相拥着声声的浅唱低『吟』。到处一片浓浓烈烈的春光灿烂。王炳中象一只穿梭于花间的鸟,舞之蹈之的手脚,比翻飞的翅膀还要欢快。魏老大在做梦也梦不见的地方刚刚定了定神,身上生了桃花癣的那个地方就又奇痒难忍,他皱着眉头使劲抓挠了一阵子,耙地一般嗤嗤嘎嘎地响。王炳中一扭身,二郎腿就跷到了另一边。他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就叫几个人给撵了出来。
马老太连一个银元的水没有吃完就走了,也许是儿媳『妇』终于想起了婆婆的许多好处,埋葬马老太的时候有人听到她这样哭:“着紧失荒(失荒:相当慌张)走了的娘哟——,精打细算的娘吔……”
后来,虽然魏老大长在私密之处的那片桃花癣好了,但是,在经久的年月里,只要能躲过,他总是尽力绕开王家花园走,看到马老太的坟骨堆也总想啐上两口。在他看来,摇摇摆摆拿拿捏捏的女人比王家花园还要可怕,——剁砍男人的时候往往象刀切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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