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老先生的话，柳三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待多年的愿望终于要变成现实，狂喜之际已忘记了回答，只愣愣傻笑。

李老先生又淡淡道：“不要高兴得太早，要是你明白现在自己的处境，恐怕就不会笑得出来了。”

柳三变抹抹嘴角，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叩拜道：“多谢老爷爷成全！不管外面世界有多少困阻和危险，三变是不会惧怕的！”

李老先生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六岁时的那一次受伤吗？还记得那时的感觉吗？”

柳三变道：“当然记得的！若没有老爷爷出手相救，这世上便没有三变了，而后来苏醒后仍然在床上苦苦躺了一个月来，这滋味从不曾忘记！”

李老先生叹道：“你一生命途多舛、劫难重重，注定要比普通人遭受更多的艰苦，只盼你心坚不移，顽强克服这些困难险阻，日后定能修成正果。我与你有着宿世之缘，是以才来帮你一把。七年前的那一劫，是揭起你人生之途的序幕，那一劫我有力阻止而并未阻止，为的只是要让你切身体验死亡感觉，激发你的求生本能。你的身体虽然遭受极大损毁，却被我用九九归元丹救了回来，破而后立，从此你这具皮囊将精力满溢、健康壮实，百病不生百毒不侵，达到‘小仙体’境界。世间无此缘份的修行者至少得花五十年才得修成‘小仙体’，你比之他们是幸运太多！”

柳三变想不到李老先生对自己竟有如此苦心，心中感激无法言表，最后只轻轻道：“多谢老爷爷成全。”

李老先生目『露』慈祥，又道：“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感激我，只是要增长你的信心，不要被今后所遇的困难吓倒，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要始终心抱求生意志，绝不要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柳三变正『色』道：“三变绝不辜负老爷爷的恩情！”

李老先生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盒，递给柳三变，道：“那九九归元丹得来不易，我手中也只有两颗，其中一颗已在当初为你治伤时使用了，另一颗被我化炼成十颗续命元丹。今日我和你道出一切，只因我再不能守在你的身边，以后有什么事情都需你自己去应对，这元丹你收起来，以后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柳三变不接，哭着道：“老爷爷，好端端的怎么要离开！三变愿一生跟随你学习知识，宁可守在家中永不出门，也不愿与老爷爷离别！”真个到了离别时刻，柳三变挚情流『露』，恍才明白自己内心早就将这位老先生当成自己家人，当成自己真正的爷爷，万万舍不得让他离开。

这李老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天庭上的“酒仙”李太白，此次化作凡人下界只为帮惜日好友一把。柳三变是罪仙谪凡，这些年来，李太白暗中替他抵挡了有十来次危险，教授丫鬟玉香三影剑法，再暗传他**式神符术，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柳三变，再帮下去恐怕要惊怒到玉皇大帝。此刻正是缘了之时，李太白已不能再在人间逗留。他修历数千载，对这人间的离情苦早就看淡，只是见柳三变对自己不舍，心头微微有点触动。

他手抚柳三变额顶，大声笑道：“哭什么哭！男子汉铮铮铁骨，理当纵意天地、笑傲人生，任是什么的事情也不值得流下一滴泪！不管你肯不肯出门，我终究是要走了，你哗哗哭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陪我聊会！”

柳三变道：“我心中难过，自然要哭。”却抹起了眼泪，不敢再哭。

见他停止了啕哭，李老先生微笑道：“你这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情感太过丰富，一会悲花一会伤月，墨墨迹迹的，一点都不够爽快！”

柳三变道：“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这样活着才自在。”

李老先生一愣，又是一阵仰天狂笑，道：“在理在理！这正是花郎一贯追求的逍遥自在，若无这种『性』格，也不会有种捅出天大的篓子来！”

两人一起谈笑说了许久，最后李老先生道：“时间也差不多了，该散总归要散的。明年你十六岁行加冠礼时，可前往汴京城景灵宫，寻找那里道行最高的那名道士为你加冠。那道士与我有一点渊缘，你可执我信物前往求见。”说罢将一枝断笔扔下。

“我携一樽酒，独上江祖石。自从天地开，更长几千尺。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白云见我去，亦为我飞翻。……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李老先生肆狂『吟』诵，两袖凛凛飘洒，身体飞出窗外，向万里碧空升去。

柳三变情知老先生要离去了，连忙扑出房门，向天空跪喊：“老爷爷！老爷爷！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人呢，日后我怎么找你？”

一个声音自极遥远的地方传入他的耳朵：“待你修成正果时，你自然就会认出我是谁来，我去也！勿念，勿念！”

声音消失，天空也早就没有人影，柳三变痴痴跪了一会，这才黯伤回到房中，拾起李老先生扔下的断笔，又是好一阵痛哭。

玉香正从书房路过，闻得哭声赶过来。柳三变抬头一看是玉香，悲声哽咽道：“香儿……老爷爷他……老爷爷他走了！”

玉香一向将李老先生当成自己的师傅来对待，听到柳三变这么一说，立刻也红着眼儿哭了起来。主仆二人就么抱在一起哭了良久，最终还是玉香见得世面多，知道像李老先生那类高人异士是想来即来，想走即走。一切都是缘份，从来无法勉强。

她首先住了哭，对柳三变劝慰道：“少爷不要难过了，先生这一走，未必日后就没有机会再见面。只要机缘到了，咱们一定可以再和他相遇的。”

柳三变想想觉得也对，再回想老先生离去之际说“待你修成正果时，你自然就会认出我是谁来”，虽然不知道这“正果”是什么果，不过柳三变想想便破涕为哭，握着玉香的手道：“你说得不错，只要我取得了‘正果’，自然就能和老爷爷再见面！”

玉香笑道：“少爷这么想就对啦，以后少爷是个大人了，别再像小孩那样哭猫，丢人呢。”

柳三变马上道：“你才像小孩那样哭猫！我才不哭！”

玉香又笑道：“是吗，刚才也不知听谁在哭得烦人，我便过来瞧瞧。”她装模作样拧头四处探望。

柳三变凑到玉香耳边轻轻道：“丢人又怎样，若是日后香儿也要离开我，我又得像今天这样难过哭猫了，恐怕哭得更加伤心。”

玉香小脸微微一红，将柳三变推开，正『色』道：“香儿今生今世绝不会离开少爷！”

柳三变问道：“真的么，从此我去哪儿你便去哪儿？若是我要出门游历去呢？在外面闯『荡』可没有在家舒服哦。”

玉香坚决道：“少爷去哪儿香儿都会跟随在身边，再苦我也不怕！”

柳三变哈哈大笑，抱住她亲了一下，道：“那么香儿回去收拾好行李，估计很快咱们就要出远门啦！”

………………

七月初，南方天气仍然是那么湿热，蝉声嘶鸣，热闹噪耳。码头艄公一边撑竿开拨一边吆喝：“一座山哟一江水，绿柳杨絮处处飘。清江映得游人面，不见亲人岸上啼。”

蓬舟缓缓划向江心，岸边的人影越来越淡，慢慢只缩小成一个朦胧小黑点。船边少年仍在驻立凝望，那双眼睛早就蒙上雾气，两手则紧紧纠握在一起。

旁边一清灵少女默默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服。那少年抿着唇，终于叹出声来，悲感道：“以前我老想从家中跑出来，老想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现在真到了离开的时候，心里反而舍不得。”

少女点了点头，道：“少爷的心情香儿明白。”

“娘也好，哥哥们也好，还有家里的那些大姐姐小姐姐……我、我真想一辈子和他们在一起的。”

少女叹息道：“相信他们也在思念少爷。”

“家中的柳枝还翠绿么，池水还凉快么，鸟儿还啼叫么，蝉儿……”

他正伤感着，蓬舱内却走出一名娇艳美女，咯咯笑道：“七哥儿，既然你这么挂念家里，不如咱叫艄公往回撑，咱就不走了吧！”

那少年连忙回头道：“万万不可！”

这少年正是要外出游历的柳三变，站在他身边的是丫鬟玉香，而从蓬内钻出来的，却是那位娇艳欲滴的心月姑娘，也是他未来的小侍妾。这次心月坚持要跟出来，是柳三变之前怎么也料不到的事情。

心月媚笑道：“怎么不肯回去，你不是很舍不得家里么？”

柳三变苦笑道：“回去恐怕要被娘打烂屁股的，她说我年纪还小，要出远门可以迟两年再出，但是我坚持要出来，她已经气我好几天了，我怎么敢再回去招惹她。”

玉香为夫人说话：“才不是呢，刚才在码头送别时，哭得最厉害的便是夫人，这我看得最清楚。”

心月笑眉一弯道：“对呀，回去的话只怕夫人会更高兴。”

柳三变只是摇头。

心月俏脸一板，喝道：“既然已经决意要走，你在那儿放酸话给听？给我过来！”

这心月『性』格反复无常，无聊时便以戏弄人玩乐，俨然已经成为柳府一霸，府中除了夫人，谁见她都觉极其头痛。柳三变虽然不惧怕她，却仍和小时候一般愿意听她的话，闻她呼喝便乖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心月见他坐定，又欢笑起来，握着他的手，软声软气说道：“小七，姐姐知道你想家得很，第一次出门嘛，谁不是这样？不如待咱们一会下了船，命艄公将你的小丫鬟载回去，让她向夫人报报平安，也好让大家放心哩，你说好不好？”狐妖寿长，这几年来她的容貌并未有什么变化。柳三变一向喜欢挨近了细细看她的脸，现在也正在痴痴看着，听完她的话只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玉香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气急道：“胡说！才走不出三里路，要什么报平安？要报也是你自己回去报，别妄想支开我拐走少爷！”她的『性』与人和善，独独是和心月怎么也合不来，在柳府的时候两人就常常怄气，但每次都是心月取胜。

柳三变见玉香气得要哭出来了，连忙拉过来哄了一阵，又劝说心月：“姐姐，你不要再欺负香儿了，大家毕竟是一家人嘛。”

心月眨了眨眼，说道：“哟，这小妮子什么时候成柳家的人了？是夫人亲口说的吗？还是小七你将她……”她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脸上笑容暖昧得紧。

玉香脸羞红得厉害，身体挣扎欲扑：“我撕烂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柳三变只是死死将她抱紧。

三人一路说说闹闹，倒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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