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 通玄峰顶
不似人间
白云万里
满目青山
我带了一坛周紫兰才酿三个月的桃花酒和一包卤牛肉,登上庄园附近的小山,遥望龙泉关内冉冉升起的炊烟,一股莫名忧愁忽然袭上心头。 首发--无弹出广告
当下席地而坐,痛饮美酒,看着眼前一片沉浸在落rì余辉中的桃林,顿时诗兴大发,只是搜索枯肠,无有佳句,正搔头间,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终rì看天不举头,桃花烂漫始抬眸。饶君更有透天网,透得牢关即便休。”
我不觉悚然而起,发现桃林后面慢慢转过两个文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神采儒雅,向旁边一个枯瘦的青年悠然问道:“伸脚缩脚,哪个是捏盘,哪个是轮回?速道速道!”声音便是方才吟诗之人。
那青年却傲然一翻白眼,往地上“呸”了一口,答道:“佛国地狱,都在我这一口里。”
那男子呵呵一笑,偶然抬头,惊讶道:“米兄,你再想不到,这小山顶上,居然有酒有肉。”
那青年耸起鼻子吸了几口气,叹道:“三月新酿桃花酒,龙泉关里老牛肉,令人食指大动也!”瞥了我一眼,又撇嘴道:“可惜是个俗人,糟蹋了好酒肉。”
中年男子劝道:“人虽有俗气,酒肉无错也,不可暴殄天物。”那青年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这小儿,说话倒也有理。”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我面前,竟然径直坐下,也不打声招呼,自从怀里掏出酒杯,倒酒吃喝起来。
我楞了一下,也不多话便和他们一起埋头大嚼,三人直将一坛酒一大袋肉吃得jīng光,各抚肚皮,倚在一块岩石旁,那中年男子笑道:“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龙泉老牛肉了。”
那青年点头道:“酒亦甚好,不减桃华英气,兼有少yīn之气,非男子所酿。”鼓起醉眼问我道:“喂,小子,你老实说,这酒是谁酿的?”
我对他拱手道:“人秉天地之气所生,酒亦顺天地之气而酿。”说着提起空酒坛便yù起身下山,举目望去,一轮红rì悬挂天外,辽阔的原野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橘红sè光芒中,不由看呆了。
那男子手抚颌下长须,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说说看,什么是捏盘,什么是轮回?”
我略一沉吟,自地下捻起一撮土道:“这是捏盘。”又将酒坛掷到岩石上,碰得粉碎,道:“这是轮回。”
两人哈哈大笑,那青年点头道:“这个小儿,倒也不甚俗气。”
那男子微笑道:“小兄弟大概就是杜天宇吧,在下北海州孔容,这位是米衡,皆已久仰杜将军大名,不意今rì相见。”
我微微一惊,道:“不敢当,两位皆沧海国名士,天宇才是慕名已久。敢问两位可是应林撼阳之邀而来的?”
孔容漫不经心自腰带上取下一个小酒瓶,又从怀中再取出一个酒杯,斟满递与我道:“林漫野虽然势大,然吾观沧海之气尽集天香,皇位已非撼阳莫属。嘿嘿,林撼阳此人,外似豪放而内实刻忌,一旦相请,如若不应,将来一罹他手,后果殊难料也。”
我呷了口孔容的酒,满口香甜而尾味绵长,乃是上品,赞叹了几句,说道:“天下之大,以两位的才学名气,还怕没有别的容身之处?却不信先生来此,仅为避祸而已。”
孔容笑道:“杜兄弟此话怎讲?”
我道:“早听说孔先生治学,一向力斥愚忠愚孝之说。现在林撼阳正以反对忠孝,提倡平等为号召,先生来此,岂非大有可为?”
孔容淡然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神情语气之间,竟是浑不当一回事。
我闻言大为诧异,不明白为何这以反对忠孝闻名的一代名士,竟对本该气味相投的林撼阳不甚看好。
孔容凝视着杯中倒映的一抹绮丽晚霞,慢慢道:“你道我为何要反对忠孝?林撼阳又为何要反对忠孝?”
我默然良久,竟答不上来。
孔容轻叹道:“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yù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缻中,出则离矣。世间往往说父母生育子女有恩,子女为报此恩,便当竭力孝敬顺从,至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说法,晚辈在长辈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其实养育虽然有恩,生育却何恩之有?天下人大多为满足情yù而意外生育,有几人是为了诚心邀请子女来到世间而交媾的?纵然有所邀请,也决不成为可以凌驾子女之上的理由。譬如我在家设宴请客,那客人受我邀请而来,得以享受一番美食,那他对我表示适当的尊敬与感谢,并于他rì设宴回请,这本是人之常情。但我若执持‘你是我邀请而来,没有我这里便没有你’的理由,对他作威作福,还声称‘天下无不是的主人’,让他由客人摇身一变成了奴隶,任我rì夜欺压还要感谢我的邀请招待之恩,试问天下有此理乎?其实父母子女之间,本是平等关系,小时父母养我,大了我赡养父母,不过是等价交换的应有之义罢了。至于感情,那是发乎天然,强求不得,父母若待子女以爱,则子女自然也以爱回报父母,岂有以教条法令强求的道理?比如象太平国这样不讲孝道的国家,亲子间却多有令人感动的真挚情感,在自古讲求孝道的天鹰王朝,父母子女之间,反而常如做戏给人看一般,面子上热情敷衍,内里却是说不尽的虚伪做作,都是我几十年来亲眼所见!想那远古时代,物质缺乏,民不聊生,多有子女长大后对长辈赡养不足,才有人出来宣讲孝道,要人懂得孝敬报恩,这原是应该的。又因在那战乱的年代里,多有臣子弑君叛上,天下纷争难平,才又有人出来大讲尽忠之道,为的是叫人安守本分,不要为了一己私yù搅乱天下,这自然也是好事。可是后来便有那别有用心的人,在忠孝二字上大作文章,将原本平平常常合情合理的两个字,搞得如同邪教魔咒一般,从此天下做子女臣民的,永远被长辈上司压在头上,死也翻身不得。试想一个人由天上的zì yóu灵魂,投生到这世间为人,本是为了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为了把这个世界建设为美好的天堂而来,结果刚一出生,就被忠孝这两个魔咒镇住,从此碌碌一生都为这两个字奔忙,为了应付不完的强横特权消磨jīng力,为了整理不清的人际关系浪费智慧,真不知有多少天才的灵感和创造,就此扼杀?”
孔容一口气说了这篇澎湃大论,豪情勃发,仿佛一泄胸中块垒。此时昼sè渐暗,天外最后一丝夕阳微光映照在他身上,在黑暗中褶褶发光,真如圣人一般。
我不禁为之动容,与他碰杯,昂首共浮一大白。
米衡嘿嘿一笑,对孔容道:“你看这小儿,听了你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居然没有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倒真是你的知己。”
孔容大笑道:“我的知己,难道就不是你的知己?”
米衡懒洋洋道:“这话倒也有理,大儿孔北海,小儿杜天宇,能入得米衡法眼的,今后便有你们两人了。”他斜着眼又对我看了一回,忽然叫道:“杜小儿,吾品你那桃花酒,真真是清丽脱俗,绝非男子所酿,你快快告诉我!”
我苦笑道:“小儿不敢隐瞒,此酒实乃内人闲时酿来玩的。”
米衡一跳而起道:“我就知道,能被我小儿看中之女,绝非凡品,吾定要看上一看!你快快带我去!”说着伸手就要拉我,却猛把手缩回去,沉吟再三,忽然叹道:“绝世奇女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吾与之神交可也,如定要见面,便是俗人了。”
孔容笑道:“你还是想与丘吉利一较高下么?”回头对我道:“太平国有一大臣,名丘吉利者,曾在一宴会上惊艳于名伶费雯丽之美,远观数个钟头,竟终不上前与之交谈一语,天下人传为风雅绝伦之举,连米衡兄闻听后也佩服不已。今rì总算有机会效仿前辈雅事了。”
我细抿杯中酒,说道:“丘吉利无心之举,足称风雅,若是有心效仿,反而俗气了。”
孔容拍掌笑道:“此语绝妙,堪浮一大白!”
三人俱满饮一杯,米衡酒劲上头,捶胸大叫道:“今rì得饮美酒,又与两个知己相遇,更结识了当今天下第一奇女子,我米衡还有何求?纵死于今夕也不足惜了!”
孔容皱眉道:“这酒疯子,又来胡说。”
我见他有起身之意,急问道:“孔先生既做如此说,那在林撼阳手下,当是如鱼得水才是。为何方才竟是意气萧索?”
孔容一边拉起米衡,一边道:“你可知林撼阳为何要反对忠孝?”
我奇道:“难道不是和先生一样么?”
孔容收起酒器,叹道:“似是而非,世间事,最怕这似是而非四字!林撼阳天生雄才,英气过人,可是从小因了小弟的身份,被孝悌的大道理压在头上,历经千辛万苦,流亡异国,好容易当上皇帝,还要被人在背后唾骂。至今沧海国人,仍多奉林漫野为正朔。他如不打出反对忠孝的旗号,为自己大造舆论,如何站得稳脚跟?如何让士人、百姓们依附?我观林撼阳此人,xìng格执拗,凡事不做则已,做必做过头。却不知过犹不及,能恰到好处方是能耐。且世间事往往不患不足而患有余,盖今不足而后人可以弥补,一旦过头,则难以收拾矣。愚忠愚孝之邪说,流毒已久,世人亦多厌之,故林撼阳振臂一呼,应者可以云集,人皆以为好事,我独忧将来林撼阳一朝得志,会将这反对忠孝之说推到极至,令天下家庭从此血肉亲情全无,亲人相视如仇雠矣。”
我听了这话,满心惆怅,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呆呆地看着孔容扶了仰天狂笑的米衡,悠然下山而去,两人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米衡的狂吼:“终rì看天不举头,桃花烂漫始抬眸。饶君更有透天网,透得牢关即便休!”
倾刻后万籁俱寂,只有那吼声还在天地间回荡,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