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这座动荡不安的城市又再度回归宁静,虽然关于不日将要发生地震的谣言依然阴魂不散,但是说者无心,只图嘴巴痛快,听者无意,也权当一个玩笑来看。谣言止于智者。人们看穿了谣言的实质,不再为其所动,谣言蛊惑人心推波助澜的功能荡然无存。至此,谣言已变成人们茶余饭后调节平凡生活的有趣佐料。经此一役,人们当真有了超凡脱俗金睛火眼去伪存真的本事。
这天一大早,陈宇峰赶到医院,新来的小护士迎面宣告了陈宇峰一个好消息:“王桂芬醒了,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陈宇峰的母亲到底是幸运的,对她而言,只不过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手术,以及一场更为漫长的睡眠而已,她哪里知道这些时日来应接不暇的惊心动魄物是人非?
陈宇峰找到了王桂芬,王桂芬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他来。当她看清楚陈宇峰时,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薛主任?……你是薛主任?……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我差点都没认出来……”王桂芬一边说,一边努力地想要从病床上坐起来。
陈宇峰赶紧帮母亲抬了一下身子,拿过一个枕头垫在母亲背后,示意她别乱动,小心碰到伤口。而心底却暗暗地趟过一丝悲哀。都说母子连心,可是母子相对,母亲居然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即便说出真相,也难保大团圆的结局。也罢,只要还能守着母亲,尽人子的孝道,也算一种幸运了,否则就真的是贪得无厌了。
王桂芬说:“薛主任,我听说你现在高升了,你难得回来一趟,还劳你大驾来看望我,我怕是要折寿了……”
陈宇峰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回应母亲的寒暄客套,只能强颜欢笑地点点头,以不变应万变。
王桂芬继续说:“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吧?你是办大事的人,不能因为我而耽搁了你的正事。”
陈宇峰讪讪地说:“没事,没事,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
王桂芬警觉地说:“你听谁说的?”继而黯然神伤道:“我这辈子,除了儿子,还能有谁惦记呢?也就是你薛主任了。”
陈宇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也许是出于感动,也许是自伤身世,母亲竟然哽咽着哭了起来。记忆中,他唯一一次见母亲哭泣,还是自己即将启程,离家赴校的前夜。母亲为他打点行囊,叮嘱良多,而他因为不厌其烦,顶了几句嘴,一向强硬的母亲第一次示弱,背对他抽搭落泪。这一幕清晰如昨,让陈宇峰悔不该当初,怪自己年少任性,体会不到母亲的不舍和遗憾。如今时过境迁,想不到他又一次勾起了母亲的伤心,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王桂芬抽啜了一会儿,擦擦黏湿的眼眶,不好意思地说:“薛主任,让你见笑了。”
陈宇峰硬着头皮说:“什么事你都别往心里去,想开了就好。”
王桂芬叹了口气说:“是啊,想开了就过去了。我原来就是这么想的。我的事,薛主任你是最清楚的,我不后悔,就是苦了孩子。宇峰眼看都快三十了,他的同学一个个成家立业,就他还孤苦伶仃,我又得了这么个病。我本来是想瞒着他的,能拖一日算一日,不能增加他的负担。薛主任你还不知道吧,宇峰要结婚了,就定在今年的十月份,现在看来……”王桂芬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宇峰看着母亲虚弱的样子,心痛地说:“你大病初愈,别想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王桂芬苦笑了一下说:“薛主任,你是不知道啊,现在的女子谁愿意还没过门就摊上一个重病的婆婆呢?”
陈宇峰安慰母亲说:“如果是这样,这个女子也没什么值得说的。”
王桂芬说:“宇峰的女朋友我是见过的。是个挺不错的孩子,勤快,嘴甜,人才也好。如果因为我,这门亲事告吹,我真怕宇峰怪我……”
陈宇峰争辩道:“儿子怎么会怪罪生母呢?你别自己吓自己了,好好养病,养好身体,这才是你儿子最希望看到的。”
王桂芬沉默半响,突然问道:“薛主任,你还没见过宇峰吧?这孩子应该就在附近,就是不见他的人。我问过护士,都说没有见过他。”
陈宇峰咳嗽了一声说:“这个,这个……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他说工作上出了点事,必须由他处理,他嘱咐我好好照顾你,等几日便回来。”
王桂芬喃喃道:“这孩子,到底还是怪我啊……”
陈宇峰的眼泪已经涌上了眼眶,很多话到了嘴边,最后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母亲的神色深深地刺痛了他,他不敢再呆在母亲身旁,他怕一时忍不住,为自己平反昭雪,那么母亲所要遭受的打击只怕更难承受。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既安慰母亲,同时也安慰自己,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
离开时,陈宇峰说:“你安心养病吧,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王桂芬说:“你走好……”她顿了顿又说:“我的事你别跟他说……”
陈宇峰想母亲口中的他肯定就是自己了。到头来,母亲最关心的还是他。人们热衷于赞美母爱的伟大,而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掂量出母爱的沉重呢?生我,养我,却为没能成全我而内疚,我是不是更应该为此内疚呢?
陈宇峰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病房,眼前的过道尽头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陈宇峰心念一动,那人影似曾相识,会是谁呢?他来不及细想,紧跟了过去。
出了大楼,楼外的空地上已经挤满了人,那白衣飘飘的人影瞬时如鱼得水,消失于茫茫人潮。
只见人们围成一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两根竹竿挑起一幅字条,在众人的头顶蔚然招展,白底黑字,书写的是:庸医杀人,天理何存?!持杆的一左一右,左首的男子面容憔悴,双目赤红,右首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年。那少年面带惶恐地望着包围他们指指点点的人群,一张脸变得煞白,持杆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陈宇峰认出了他们,而他们却无暇顾及陈宇峰的存在。
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出来了。那男子见到其中一个医生,突然激动地抛下旗杆,挥舞着一双老拳,连蹦带跳地直扑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你赔我老婆命来,我,我他妈的灭了你,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医生的白大褂被那人死命地拉扯着。周围的人都去劝架,那医生在双方的角力中斯文尽毁,一个劲地喊冤:“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已经尽力了,难不成是我害了你老婆?”
关键时刻还是院长力挽狂澜。对于解决此类医疗纠纷,院长经验丰富,驾轻就熟。院长说:“你们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你们不相信院方,那好,我们可以走司法途径。死者的遗体不是已经送去检验了吗?等鉴定下来,是院方的责任,我们绝不护短,一定承担。如今鉴定还没出来,你这样子闹,造成负面影响就是犯法。老何,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么也跟农民似的,动不动就来横的?如果让你的学生知道他们的老师聚众闹事会怎么想?你好歹也得顾及一下身份吧!”
院长的话举重若轻,字字在理,尤其当他提到那男子的身份时,那男子顿时如泄气的皮球般痛哭失声。
而那少年依然握着竹竿,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眼色里弥漫着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