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戏班
作者:苏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40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屁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后退开一大步砰得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着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来此……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么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着。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着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当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后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壮汉身后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着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着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着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白净细嫩、水灵灵的就好……”

颜淡不由想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人贩子还是青楼楚馆里管事的?

事实证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贩子和青楼里的老鸨没有缘分。

她从鬼门出来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戏班子的门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芜大漠大漠里鲜少有人烟只有大片山峦。那片山川名铘阑主峰极高终年白雪覆盖。她若是运气不好些摔在那里真的只有冻死饿死的份了。

此时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据闵琉说起南都时那颇为向往的模样想来南都是个风光繁华的好地方。

闵琉就是那日见了她吓得跳走的矮个子。她把脸上的油彩洗去的时候颜淡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双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颜淡还不太能欣赏凡间这琅台梨园的妆容觉得真是糟蹋了闵琉的秀美容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颜淡在戏班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走几步。在她养伤的时候班主腾出地方来让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铺上面垫块布就睡人了让她本来两个月能好的伤硬是拖到第三个月。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从来不少有时戏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爷的奖赏还会分她一些时鲜水果和蜜饯零食。颜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戏班的班主便提着算盘同她清算她已经欠下多少银钱而这些银钱放在钱庄里又会生出多少银钱问她是打算写信给家人让他们来接她好还是留在戏班子里打杂还钱好。

颜淡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又无家人只得选了后者。

班主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过来。”只见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袅袅走了进来低声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么事?”

颜淡大失所望初时听见那名字再看见那身段和走路姿态她还以为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处才觉居然是个男人。她不由想这凡间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从前在天庭时候她时常嫌弃白练灵君太花哨不像个男人如今方知白练灵君同这位比起来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那个叫涵景的拧了好几下脸还没来得及愤怒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皮肤还算过得去上妆不难。”

颜淡吁了一口气敢情他不是在调戏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满意点点头道:“你给她唱一句简单的先来听听音色。”

涵景面无表情地转向颜淡:“我唱一句临江仙里的唱词你跟着我唱一遍。”他不待颜淡答应径自轻轻一扬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轻摆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好似满园春色中的一点殷红:“最撩人是经年春色一点烟波江里是碧玉一泓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呵……”他衣袖轻舞缓缓弯下腰去轻挽长袖虽然曲子已尽余音袅袅。

颜淡目瞪口呆她实在……实在是不怎么能欣赏男人的柔弱风姿这几句唱得颇为幽怨哀愁的词听着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战。班主咳嗽一声道:“怎么你刚才没仔细听吗?涵景你再唱一遍。”

颜淡忙不迭地阻拦:“不不不我听到了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听得入了神。”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涵景瞪了她一眼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唱咳咳……那个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

只听班主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资质能念几句说词就很好了。”颜淡自觉除了声音有点抖还算不错却不想班主觉得她没资质不由问:“那我以后该做什么?”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认字吗?”

颜淡甚是骄傲地说:“当然认字了。”她虽不敢夸口这世间的每个字都认得但平日常用的绝不会有她不认的。

班主点点头:“那就帮着写些联子顺道把账本给理明白了戏台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个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离去颜淡摸摸脸颊很是不解:“我唱得就这么难听么?”

“不是难听而是”闵琉从门口探进头来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说“非常、非常的难听。”

“……”颜淡大受打击。

“嗳不是我说你啊也亏得你唱得这么难听花涵景那人可阴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会欺负你的。”闵琉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绕着她转了一圈“要是你长得再高一些再丰满一点那就是美人啦。”

颜淡很郁结。她都这把年纪了该长的都长齐了想再改进几分只怕也办不到。

于是颜淡便学着当一个凡人在戏班子里忙忙碌碌打杂。

那日见到的那个扛青龙大刀的壮汉是戏班子里演武戏的叫赵启。此时风行些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戏文武戏便是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出赵启力大体壮就做些搬东西的重活。颜淡想着他这样的前辈都只能打杂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摔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凡间正值冬末转眼间过了春寒便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除去厚重的冬衣衣裳也穿得渐渐轻薄起来来来去去足不沾地地忙碌。

入了春戏班子的生意也特别好她花了点心思把账簿理清了记下几笔都是入账的。

“万点飞絮惹得杨花点点碧玉玲珑风物妍出落日头看细雨……”花涵景水袖如流云舒散在戏台子上漫漫舞着脸上的妆上得有些浓反而衬出些艳丽风姿来。颜淡蹲在戏台边上支着腮瞧着他在灯笼昏黄光晕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一旦静下心来听了会觉得他唱的真是一个很缠绵的故事只不过这样的故事结局大多不怎么好。花涵景是桐城方圆百里最出名的旦角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喂喂别看了快去倒茶不然等下要被班主抽筋扒皮!”闵琉端着两壶热茶硬是塞给她一壶“别说我没提醒你最左边那桌是这里出名的恶霸不好惹你走过去的时候把头低下去点别让他瞧见你的脸。”

颜淡接过茶壶先给最左边那桌添了茶水依言把头埋下去而那左拥右抱、眼里还盯着台上的富老爷根本就没看她一眼。颜淡依次给别桌添了茶一圈走下来茶水都倒完了便远远绕回后台去想再灌壶新的。

她快步走向后台的时候正擦着一人的衣袖过去陡然间闻到一股清淡的菡萏香味。颜淡忙回头看去只看见夜色中那一袭玄色的衣衫微微被风拂动那人的丝漆黑如墨玉一般看着很是舒服。

颜淡看着那人的背影呆了呆好似哪里见过一般心中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便快步走到后台。闵琉见她过来扑过去抓着她的衣袖摇晃:“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玄色衣裳的公子很高挑颀长的那个我刚才给他倒茶的时候真的看傻了。这么俊的相貌气度又好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花涵景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团烂稻草。”

颜淡摇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闵琉拉着她猫着腰溜出去指着最角落的一张空桌子:“他刚才就一个人坐在那边的。”隔了片刻只是那位玄衣公子又折转回来只是身边多了位姑娘。闵琉提着茶壶往前挪了两步:“我再去瞧瞧你要不要一起来?”

颜淡扑哧一笑:“好了你自己去瞧吧我在后面烧水免得等下班主过来骂。”

闵琉大失所望:“你真的不去啊?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他年纪太小了让我实在没有兴致……”不管那位公子生得什么模样一想到她都这把年纪了总之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

“年纪小?他年纪肯定比你大你这人真奇怪!”闵琉嘀咕完提着茶壶又走了过去。颜淡等着水烧开了慢慢用勺子把茶水舀进茶壶里回看去只见闵琉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那张桌子前可是隔得太远夜色又暗除了几个模糊的影子什么看不清楚。

颜淡端着茶壶去添茶走到最左边那张桌子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闵琉之前的叮嘱只见那富家老爷突然推开身边的姬妾点着她道:“你站下。”

颜淡一愣随即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你今晚就随我去”那人又看着站在一边的几个家丁“和他们班主说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明早再让她回来。”

“王老爷这、这不太好颜淡她年纪还小不懂事……”赵启急匆匆跑过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兢兢战战地开口。

那王老爷一拍桌子:“闪开老爷我做事还要你教不成?”

“可是——”

颜淡走上一步缓缓倾身行礼:“不知王老爷你想要什么时候让我跟着一块走?”她微微一笑语气温软:“我随时都可以随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