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虞姬”,容嘉宁抬眸,袖中从发现他靠近就握紧兵刃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他缓缓走到近前,身上一身戏装还未褪去,脸上油彩和着五官一起艳丽。
他冲她施礼,道:“草民顾望见过乡主。”
“顾望?”容嘉宁重复着他的名字,“有事?”
“大太保见乡主马车一直没有远去,以为有什么需要,特让草民相问。”他轻声说,眼睛微斜。容嘉宁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见不远处春熙阁三楼的雕花栏杆里站着锦衣华服的罗方,正举杯看着她们,似乎还一脸含笑,见容嘉宁望过去,他也不避讳,只摇摇一举杯。容嘉宁只好跟着一拱手。
合着是她那个“大哥”以为她有什么大胆的想法,又怕我朝这全乎的刑法,所以做个“顺水人情”,绕过“刑法”给她送“想法”啊。容嘉宁哭笑不得,心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天下知,我就晕个车,想找个边边角角,下车吐两口都还要被人安个“色迷心窍”的帽子。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小东西挺有意思,想回头看看。”得,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容嘉宁心道。
顾望忽然脸色一变,片刻耳根泛红:“乡主觉得,我……呃……哪里有意思?”
容嘉宁心说你这突然脸红个什么劲,我没干啥啊,碰瓷呢?然后转头看见程是非先惊恐而后“原来你是这样的老大”的表情,恍然大悟。
卧槽,大哥你别多想啊,我说的小东西是这花,你别觉得是你自个儿啊,你是花吗……好像你的确是人比花娇……诶,不是,你看看我像能说出那个猥琐的话的人吗?
“我就买个花……”容嘉宁有些僵硬地道。
程是非眼睛瞪得像铜铃,心说老大你不是大官儿吗?大官儿说话这个德行?
“呃……”这下顾望尴尬了,感觉周围风都静止了,他挣扎了一下,道“不知……顾望有没有这个福分,买下一串送给乡主。”
我的妈,你为什么这么主动?别浪了,我害怕,快回去,好不好。
容嘉宁在心中泫然欲泣:“没有,我不挑,我全都要……”她其实也就腹诽一下,然而腹诽的风险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哪个心事重重的时刻突然脱口而出,比如现在。
四周陷入死寂,程是非都看不下去了,只想掩面逃窜,但却只能装作一心在小竹篓边挑挑拣拣的样子。太丢人了,他只觉得,他没有这样的老大。
顾望彻底傻了,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阵凉风吹过,冷冷的雨胡乱拍在脸上,水袖在风里肆意地飞,配上他茫然的表情,那叫一个楚楚可怜,竟让容嘉宁生出了一股“我是禽兽”的错觉。
我要跑了,容嘉宁心一横,然后把一枚纹银砸在程是非脸上,恼羞成怒:“别挑了,把这篓子都给我抱上,走了。”
“老大,你买这么多干啥?”程是非不明所以。
“有用!”
“啥用?”
你是头猪,容嘉宁在内心咆哮,面上隐忍道:“我拿回去下火锅,成吗?”把这和你一起炖了的用处。
成,怎么不成,程是非默默付了钱,让老人家快点回去,然后受气地抱起小竹篓。
容嘉宁一提衣摆就想跑路,走出几步却见顾望还站在原地,于是猜想他约莫是没得到准许,不敢走,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脸混账地冲他到:“你回去吧!”
顾望不言语,还是站在那里,贝齿咬了咬唇角,可怜巴巴道:“乡主……雨好大,我……能到您马车上坐会吗?”
不行,这是我新车,没看见我刚刚都没舍得吐车上吗?容嘉宁强忍着没有冲口而出。
我……容嘉宁崩溃了,大哥你没觉得尴尬么,你到底图个啥呀?青楼的都没你能贴,要不是大庭广众,我都直接给你麻袋套头,一棍子敲晕走人了,你知道吗。
大哥?容嘉宁灵光乍现,偷偷抬了抬眼角,发现这丫的罗方左手提个酒壶,右手端个酒杯还在三楼看得起劲呢!看你妹呀!自己嫖不过瘾,怎么老想着搞大事情。
容嘉宁算是明白了,这人怕是被罗方下了什么死命令丢过来,就这么回去估计没什么好果子吃。她叹口气,权当日行一善,随手捡起一串黄桷兰,轻轻朝他掷去。
顾望一下接到手里,眨了眨水汽氤氲的眼睛。
“刚刚逗你玩呢!”容嘉宁轻轻说,“我有急事得赶紧回了,这算是给你的礼物,早点回去吧。下次有缘再见。哦,对了,跟大太保提一提,此等小事哪里还敢让他操心,心意我领了,只是此次实在多有不便,劳你白跑一趟。”
顾望表情欢喜起来,捧着那一小串花,冲她一礼,千恩万谢地走了。
你早说呀,容嘉宁扶额,头疼欲裂,心道给了交差的东西,走得就是快。她转身给了程是非一脚:“快走,老子要回去休息。”
“哦!”程是非撇撇嘴,边赶车边不屑道,“老大,你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怎么怂成这样?”
容嘉宁心道,呵,你还很有想法,咬牙道:“我怎么了?”
“听说一般大官儿这么干的时候都可霸道了,既然你也是要做大官儿的人,该有的牌面也不能少了……”
“你听谁说的?常路遥那傻缺吗?”容嘉宁磨牙,“来来来,官儿给你,你来教教我霸道和牌面!”
“嗯……”程是非沉吟片刻,道,“你应该跟他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戏班我给你包了’,送串花,太寒碜了,你又不缺钱。还有你前面都别扭的些什么玩意儿?黄腔都开出老远了,楞说自己没张嘴。”
“……我没开黄腔。”容嘉宁劝自己冷静下来,道,“少跟常路遥看些乱七八糟的黄本子。”
“那不是黄本子。”程是非很有义气地辩驳,“常公子说,看了那个以后很容易就能找到婆娘。”
“找你个大头鬼,你没看见那混账光棍儿多少年了吗?”容嘉宁咆哮。
“可是,老大你是真的很怂啊。”程是非据理力争,“你平时都这样吗?你的后院真的有三十多个吗?”
容嘉宁怒了:“你懂个屁,知道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怎么回事吗?那小子还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结果不要脸的往我这儿贴,非说我轻薄他,到最后闹到衙门里,老娘扔五百两银子才摆平,你知道吗?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莫名其妙给‘仙人跳’跳掉五百两银子……从今以后,老娘看见狗男人都绕道走了,我有多怕,你知道吗?”
程是非终于安静了,沉默了好久,才弱弱地安慰一句:“常公子说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容嘉宁决定回去让程是非好好读书,否则始皇在天有灵不劈死他,她也会忍不住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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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一笑楼,巴氏产业,遍布天下,取商周时千金博美人一笑的典故,是酒楼,也是客栈,是店铺,也是青楼。当然这里的一笑楼还是乐温乡主在锦官城的落脚处。
“老大你能自己走不?看你步子有点飘啊……”程是非有点担忧地说。
“滚!”容嘉宁火气很大。
程是非一缩脖子:“那老大你这盘菜?”
“菜?”容嘉宁挑眉。
程是非颠了颠小簸箕,里面的黄桷兰还带着雨水:“要吩咐他们给你架口锅吗?”
“要……”
“多大的?”
“不用太大,能把你这头猪煮了就行。”容嘉宁彻底炸毛了,“东西放下赶紧滚。”
程是非一缩脖子,急急忙忙滚了。
容嘉宁走进给她单独备下的小院,进门就看见侍女们忙得焦头烂额,而见到一身寒气的她,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更是吓得一噗通:“之前给您准备的洗澡水凉了,所以……正在换……您……乡主恕罪……”
“那就忙你的去,”她实在懒得搭理,挥手推开门进了后院,“我一会儿回来洗……都别过来。”
“是!”小姑娘们松了口气。
容嘉宁冷漠地走到院子里,从最东边踱到最西边,看着庭院里一堆堆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纠结许久,终是找了一个她觉得最丑的花圃,蹲了过去。
呕——
经历了一晚的斗智斗勇,她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吐个昏天黑地了。
“不是说别过来吗?”她埋着头,满头冷汗地蹲在花圃前,不耐烦地冲脚步声的方向吼道。
“乡主好生狼狈。”那声音遗憾道,冷风吹拂过,是一阵清冷的药汤味,“琼浆玉液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惜!”
“人吃五谷杂粮,总要吃喝拉撒。早拉晚拉,都是拉。怎么都不会可惜。”容嘉宁绷紧的背脊微微一松,嗤笑道,“再说,管他好酒坏酒,哪怕假酒,到我这里都一个味儿。”
“……”怎么办,不想和这个粗鲁的女人说话了。
“呕……巴夫人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风尘仆仆跑到锦官城来了?”容嘉宁“百忙之中”抽空问到。
“自然是过来看看某些‘琼浆玉液’今日一着不慎的下场。”巴夫人拢了拢狐裘披风,然后继续抱着怀里的小手炉,“你什么时候能吐完?”
“那可要好一会儿,今天喝多了。”容嘉宁继续蹲在角落里吐,认真道,“可以边吐……呕……边说。”
“恕清直言,有些不雅。”
“那你站远点,我嗓门大,不影响说话。”容嘉宁摆摆手,赶走她。
“自行撑伞……”
“我不用!”容嘉宁一摇头,发现有点晕,连忙双手托住脑袋,恹恹道,“多大点雨?没你金贵!自己留着。”
“听说乡主打断了周公子一条腿。”巴夫人停止了插科打诨,正色道。
沉默了一小会,容嘉宁平静地“啊”了一声。
“我本以为你会晚点和他们翻脸的。”巴夫人说。
容嘉宁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我没想翻脸,周胜那条小腿,随便找个大夫给他绑一绑,再养几个月就行了。”
“郡公夫人可不这么想。消息刚刚传出去,整个昌平府鸡飞狗跳,根本没个消停……”
“与我何干。”容嘉宁眼皮也不抬。
“周夫人咬定你是蓄意报复。”巴夫人轻笑,“几年过去,又有人想要你好看了。”
“那他们真是太客气了。”容嘉宁伸手插进头发,弄散了发冠。她摘下脸上的面具,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脸,浑然不觉道:“我本来就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