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朱启临反复叹了几口气,从怒到伤,由悲至喜,仿佛在天地两个极端间起落徘徊多次,吞日吐月。
朱乔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躯微微颤抖,似有狂喜如涌泉般要从胸腔中喷薄而出。
他仰头望着夜空,沧桑瘦削的脸上满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月光落进他眼中晶莹闪动……
他又低下头来看着她,双眼洋溢着温淡月光包拢了她整个人,朱乔茫然沉陷其中。
他刚想说些什么,谢微尘已从房中出来,双眉微蹙,见到朱启临又上来行礼。
朱启临没理他,只凉凉瞥了他一眼,然后对朱乔道:“有空多来宫里走走。”便自离去。
朱乔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慢悠悠的背影,身形佝偻苍老,像一具空壳。
谢微尘也默然目送,侧头对她们道:“回去吧。”
朱乔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到院门口上了轿子。
外面街市几乎都收了,只剩下昏黄的灯笼照着空荡寂静的街道,拉出纷乱交错的长影。
朱乔想起来之前公子说的话,有点失落。这时清醒了,又想着今晚发生的事,必然是有人借她的容貌生事,会是谁呢,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子……”她看着正在闭目休息的谢微尘。
“嗯?”
“那个人是皇上吗?”
“……嗯。”
“那,他为什么,让我去宫里走走?”
谢微尘睁开眼,露出那双沉静的眼眸,道:“皇上膝下只有两子,晟王远居塞北,平王不务正业,都不亲近。当年良妃娘娘难产而亡。你年龄相貌都合得上,皇上难免会产生舐犊之情。”
朱乔愣愣想了想,谢微尘这寥寥数语让她不禁生出几分同情,难怪史册里的皇帝都称孤道寡。
“以后得了空就去面圣吧。”
她看向谢微尘,他低垂的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与哀婉。
“你从小无父无母,生活的环境冰冷残酷,丧失七情六欲,有一个长辈相互陪伴也好。而且圣上宽仁睿智,不用担心伴君如伴虎,对你只会有好处。”
朱乔心绪震然,低头应了声“是”。
晚风从窗间溜进来,冲淡车里的迦南香与酒香,却不是去时那样的欢快了。
她心里不知为何沉积了一片灰尘,像一张网,无论怎样的风也无法把它们吹散。
“吃饱了吗?”谢微尘问道,将她从沉郁中拽出。
“额,差不多饱了……”她有点心不在焉。
“不能吃得太饱,”她忽然说,“大家都一直生活在饥饿里。只有饥饿,才可以激发最强的斗志与决心,才能活下来,不至于饿死。”
她忽然说起那些黑暗的往事,鬓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柳眉如冷刀。
谢微尘默了默,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世间所有生存之道,都是如此……不过,”他语气缓和,又转头对她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必再提心吊胆。”
回到春雨楼,谢微尘让人做了碗面给她。朱乔一口气吃完,面汤都不剩。
胃中温暖而饱足,是从未有过的安全与踏实的感觉。
她吃完就留在院子里,看了一整晚月亮。只有中秋这几天的月亮才如此好看,过去了就要再等一年。
赵厨娘第二天就容光焕发地回来了,竟主动要朱乔去跟她下厨。名师出高徒,朱乔的厨艺渐入佳境,让赵厨娘刮目相看,不时感叹自己后继有人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中秋之后天气越发冷起来,白昼渐短。
她喜欢在绵长的冷夜里伴着月光练功,直到天色将明,在鸡鸣与钟声中回房睡两三个时辰。
没过几个月,她很快发现了一件事。
入夜的春雨楼万籁俱寂,一切在黑暗中沉睡。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高挑身影出现在春雨楼后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朱乔在远处的寒树上无声凝视,身旁树梢上栖着一窝安睡的麻雀。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玲珑了。她背着身子,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即便隐没在黑暗中,朱乔还是能认出她,她总要在手上戴些翠绿的首饰,牵斗篷的时候便格外明显。
朱乔疑惑之余又觉得她这遮遮掩掩得有点好笑,毕竟不像死士一样从小训练,不知道自己早已暴露了。
与她对话的黑衣人转身离去,玲珑四顾了一下,戴着帽子回去了,朱乔提身跟着那黑衣人而去。
自谢微尘和她讲过御息术的奥妙后,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去感觉身边的空气流动。那黑衣人轻功极高,几乎雁过无痕,叶落无声,她便远远几丈地追着风。
不过还是被察觉了,她七拐八绕地跟到一座密林时,已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寂静了。
森寒月光照出奇形怪状的参差树影,她站在林子中央,锐利而沉猛的目光不断扫过四周,不放过任何一片草叶。潜伏的杀机随着满地被风吹卷的落叶此起彼伏。
劲风从头顶袭来,她抬头,那人从树上飘落,手中匕首直直向她刺来。寒光的倒影在深黑的眼眸里急剧放大逼近,朱乔无暇思考,抬掌以内力相抵。
她的手直对刀尖,气浪包裹住刀刃,一圈圈涟漪缓缓漾开,隐约能看出匕首在这股强大的内力中已经微微变形。
黑衣人大惊失色,正当那股气浪快要波及到他的时候却忽然消散了,朱乔已经旋身退开。
方才她只是托大一赌,想看看自己和对方的内力如何。敌我未明,她不想贸然大动干戈。
那人也知自己武功不及她,当即丢烟便要逃遁。悬月楼的死士为了对付这招,常常自己用烟熏眼睛,因此朱乔并不受影响,立时穿过烟雾扣住他的胳膊。
“无意冒犯,在下春雨楼楼奴,与玲珑姑娘同为公子的随侍。”
她飞快自报家门,那黑衣人终于说话了。
“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有什么事该去问玲珑姑娘。”
朱乔一皱眉,还是放他走了。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要行什么事?是玲珑私自图谋,还是……公子?
说起来,公子这段时间都不在楼里。她知道问玲珑也没用,便向赵厨娘打听。赵厨娘说他入冬便会回国公府,过了除夕才会回来。
当时她没多想,现在却觉得很蹊跷。他何时回的国公府,低调得近乎是掩人耳目,玲珑为什么没有跟着回去呢。
朱乔一直待在玲珑住的厢房附近窥伺。等到天一亮,玲珑洗漱出来,朱乔便悄悄跟着她出了春雨楼。
玲珑武功并不高,更没有什么内力,跟踪起来易如反掌。
她先是去了上回带她买衣服的绸缎庄,绸缎庄前还是一如既往地停满轿子和香车。
朱乔在街角盯了一个时辰,其间行人来来往往、纷乱如潮,也算是考验她的目力了。
她在门口找到一顶颇为眼熟的轿子,似乎之前初见李月下的时候,她上的便是这顶。
……将这些联系到一起,眼前迷雾拨开了一瞬,又朦胧起来。
这其中一定有些事情,虽然与她无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只会引火烧身,可是……
她是公子的随侍,跟公子有关的事,她都该弄清楚吧?
正想着,只见一袭绿影从门中出来,夹在花花绿绿的行人里不太好找。
玲珑回春雨楼吃过饭后却来找她,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想必是昨晚的黑衣人向她禀告了自己的事。朱乔仍是偷偷跟着她,看她从马厩牵了匹马骑了出去。
朱乔在后面越跟越好奇,她竟一路来到了城郊山林。
玲珑在林子里忽然勒马停住,朱乔也跟着停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难道被发现了?
玲珑下来,把马拴在树下,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当然发现不了朱乔,然后她提着裙摆钻进更密的山野里去,数不清多少羊肠小道,七拐八绕的。
不过这也难不倒朱乔,悬月楼的死士从小就学着在山沟里打转。迷路意味着死亡,只要走过一次,便不会忘路。
终于,她远远看到玲珑进了一个山洞。
朱乔见那洞口冒着寒气和幽微荧光,立时豁然开朗。
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才见玲珑出来。朱乔又等了等,确定她不会再折返,便走进洞里去了。
和当初那个冰洞一样,一路是莹蓝的冰封。她走到尽头的一块冰壁前。真气尤为激荡,公子该是在这块冰中。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公子?”
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当时他还能说话,现在却没有任何回应。刚刚玲珑来看过,应该不会有事……
朱乔心潮低落,想起那时他说:“这里很冷,你能运功为我驱驱寒吗?”
此处坚冰似乎比普通的冰更冷,纵然她内力深厚也觉寒气刺骨。他身体羸弱,怎能承受如此冰封?
她抬手贴着冰壁,冰冷透过皮肤,似能将浑身血液冻僵。甚至被冻得痛了一下,然后便麻木了。
她想像那次一样运功化了这冰洞,又怕闯祸,只好这样静静靠在冰壁上。
一片荒寥的寂静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忽然想这样也挺好的,可以毫无拘束地亲近他。
离开冰壁,冰凉的脸颊却有点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