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下皱了皱眉,收回手转开话题道:“她毕竟粗手粗脚的,我明日送个婢女来吧。”
“不必。”
说话间有脚步声逐渐传来,气息轻盈不易察觉,却藏不住行走间的淅沥水声。
是刚从外面风雨里走来的夜归人。
水声稀稀落落,让人不由联想出衣带泥泞的样子。下一刻,门敲响。
谢微尘亲自过去开了门。
朱乔站在外面,湿透的黑衣紧贴着挺拔的身躯。衣服染成泥色,破了几道口子,头脸上沾着草屑。身周积了滩混浊的泥水,活像刚讨饭回来,满身寒气。
她行礼,目光越向屋内的李月下,轻声道:“朱乔无能,翻遍了栖霞山,没找到血灵芝。”
李月下先前那丝戏耍之心又蠢蠢欲动起来,似笑非笑道:“血灵芝遍地都是,定是你没用心……”
“月下!”谢微尘侧头喝断。
李月下咬牙,扭头看着窗外。
他又看向朱乔,沉声道:“跪下。”
朱乔一愣,跪了下去。没敢看他的脸色,只是听他声音比平时多了分恼怒,她才知道从前那些生死一线原来都算不了什么。
她抿抿唇,迟疑着小声服软道:“朱乔知错。”
“每次都是犯错以后才说知错,我看你是明知故犯。”谢微尘肃然道。
心里更凉了一重,如同坠入深渊。
她将头垂得更低,蓦地生出丝悔意。有玲珑先例在前,她怎么还敢恃宠而骄……
既然苦求无用,她索性沉默不语,镇定地笨拙着。
谢微尘暂不追究,又对屋里的李月下道:“你回去将《道德经》抄上五十遍,抄不好不必再来见我。”
李月下一惊,忙走过来不可思议地道:“我又不是小孩了,你还罚我抄书?”
“不是孩子,还作此儿戏?”
朱乔默默想,原来他看谁都是小孩……心下略微平衡了。可能对他来说,不过是在调停两个闹腾的孩子罢了。
李月下不想再与他争辩,冷冷俯视跪在地上的朱乔道:“那她呢,以下犯上,又该如何罚?”
谢微尘尚未开口,便听朱乔道:“朱乔愿自罚抄书五百遍……五千遍也可以。”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对李月下道:“夜深了,回去罢。”顿了顿又宽慰道:“来日方长,慢慢抄。”
李月下气得盯他一眼,却还知道分寸,适可而止地离去了。
她一走,谢微尘猛地咳嗽起来。朱乔急忙站起拍着他的背扶他进屋,才发现暖炉早熄了,屋里透着凝重的湿寒之气。
“我没让你起来咳咳……”
朱乔一顿,点起暖炉后温顺地凑近那冷香跪下,仰头担忧地看着他,像只乖巧的小熊。
谢微尘撇过头去,道:“谁让你忤逆她的?”
她低头,道:“朱乔知错,错在没能找到血灵芝。但我还是认为,清平居的机密,只能掌握在公子一人手里。”
“……你说什么?”
“之前玲珑说她和月下小姐都能随意翻阅其中情报,我就觉得不妥。清平居是公子的清平居,玲珑的作用只在于来回传递,月下小姐则是暗中帮忙掌管,都没有理由窥看。”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好。何况国公必然十分关注月下小姐,若她知道太多,很可能无心中漏了马脚。”
其实对于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若非他身困春雨楼,又被章宗炼暗中掣肘,一定不会假手于玲珑和李月下。
她们虽是在帮他,却将自己看作清平居的主人,实在放肆。
“所以朱乔以后不会让除了公子以外的任何人插手清平居,我自己也不会有所僭越。不仅是树立公子的威信,更是对公子的敬重。”
她静静垂着头跪着,等着他的回应。
“纵然如此,”许久,他开口,语气仍然严肃,“你也该先请示我一声。”
“是,”她俯身一拜,“朱乔思虑不周,定不会再有下次。”
“禁闭五天。”
她一愣,惶恐地抬头,再无方才的稳重。
“那,那这段时间谁来照顾公子?”
她生怕李月下又要派一个玲珑来。
“我又不是废人,难道没了你还活不成?”
朱乔一噎,仍不死心道:“可是……”
“禁闭十日。”他淡淡道。
“……是。”她再不敢多嘴,却又莫名笑了一下。
谢微尘十分疑惑,问道:“你还敢笑,笑什么?”
她敛容,又是一本正经恭敬的样子,道:“这是公子第一次罚我,说明公子比以前更看重我了。”
谢微尘一怔,皱眉问道:“你很高兴?”
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朱乔心里一跳,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扬唇笑道:“那我让你再高兴一点,禁闭半月。”
朱乔傻了,抬头看他。他眼中有一丝促狭,映着灯火明媚动人,让她愣了一瞬。
刚要开口求情,便见他一扬眉,估计这次要禁闭一月了。只好闭上嘴,苦着脸。
谢微尘忍不住笑了笑,见她满身狼藉,刚想让她快去沐浴更衣,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怕她再得意。
“下去吧。”
她最后给他倒杯茶,才磨磨蹭蹭走了几步。
一步三回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那要去刺秦的荆轲。
谢微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便听她回头道:“公子……”
他有些哭笑不得:“又干什么?”
“下次还让月下小姐看吗?”
他一顿,微笑中带一丝轻嗔地抬头睨了她一眼,道:“她要看便给她看,若她不说,就不必主动给她。”
朱乔表示明白地点头,赞同道:“公子英明。”
他更是没好气地继续喝茶,道:“我何德何能。”
她悄悄抿了丝笑出去了。
后面的日子却不好过,朱乔深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夸下抄书五百遍的海口。
抄一两遍确实能静心明智,可抄了十遍以后,手酸得像要断了一样,比受伤还痛苦。浑身窜动着一股焦躁,直想上天入地搅个天翻地覆。
她几乎不眠不休、昏天黑地地奋笔疾书,日也抄、夜也抄,手指磨出新茧,月徊已有数日不曾出鞘。
最痛苦的是,十五天,十五天见不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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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
雨后枝叶滴露,三五鸟声婉转清脆。章宗炼把盏立在阶前,身侧还站着个黄衣女子。
“自从春雨楼回来后,她就天天关在房里抄《道德经》。”
章宗炼叹了口气,向来都是别人斟酌他的心思,也只有李月下能让他如此挂心了。
冼璋华凝眉思忖片刻,道:“这两个孩子感情一直很好,尘儿对她好还来不及,怎么会这么罚她呢?”
想了一会,她眯眸喃喃道:“难道是因为她?”
章宗炼听她似乎话里有话,侧头道:“什么?”
“那个楼奴朱乔,听说月下因她和尘儿起了些争执……尘儿确实太偏着她了。”
章宗炼皱了皱眉,冼璋华继续道:“那孩子长得很像如衣,每次见到她,总让我想起过去的事。”
她脸上现出些柔色,微微带着笑,宛若回到了年少时和他一起闯荡的时候。
那是在很久以前,玄古派已灭,师兄还没有遇见莫如衣。
冼璋华又蹙眉道:“可她却不是个省油的,冷酷无情,不识好歹,和如衣完全不一样。”
说着眸色渐深,隐隐有种咬牙切齿的杀意。
“如衣临走前嘱托我们照顾好月下和尘儿,我一直将他俩视如己出。他若喜欢个楼奴也没什么,只怕招来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章宗炼握着金樽的手紧了紧,剑眉压迫下来,冷冷望着空荡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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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熬过了十五天,谢微尘再见到朱乔时,只见她精神恍惚、形容憔悴,不禁吃了一惊。
给他梳头的时候,朱乔长吁短叹了好几声,才幽幽说:“公子,我恐怕一辈子也抄不完那五百遍道德经了……”
她现在连梳子都拿不稳,双手如风中残烛般不住颤抖着。
他望了镜中的她一眼,忍不住笑道:“道德经字虽不多,抄五百遍也确实勉强。况且看你这样,抄下去也无益,白白浪费时间、损耗精力。”
话锋一转,他眼中又浮现几丝戏谑,又道:“不过若说一辈子,却是绰绰有余。不必着急,慢慢来便是。”
朱乔欲哭无泪地长叹一声。
说笑归说笑,谢微尘宽慰道:“这几日辛苦,回去歇几天吧。为此等微末小事伤了元气,不值当。”
她还是要强地摇头,再也不舍得离开他一天。
他轻叹一声,拉开镜台抽屉,取出一只纤长的小盒子给她,道:“我看你看东西都要眯着眼睛,你这个年纪最要注意这个,眼睛熬坏了可难治。每晚睡前拿这药膏热敷,不准再日夜颠倒。”
朱乔心上一暖,瞬间有了精神,笑眯眯将药收下。
正言笑晏晏,谢微尘忽的皱起眉,朱乔也听见外面有动静。几个功夫不低的人来势汹汹,门很快便响了。
朱乔过去开门,门外两个影卫装扮的人对屋内谢微尘作礼,道:“传国公令,即刻召见楼奴朱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