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摆着一只铁锈斑斑的破钵,里面空空如也。
谢微尘取出一锭银子放进去,然后对朱乔道:“走吧。”
朱乔觉得蹊跷,旁边路人见了,嚷道:“公子好善心,这乞丐好吃懒做,招摇撞骗,惯会装死骗你们这些外来人,不要上了他的当。”
朱乔一愣,看了看那死得认真的乞丐,又看向谢微尘。
谢微尘笑笑,并不在意。
城里也有家春雨楼,但朱乔不想亮出楼主身份,遂找了间小客栈住下。
用过晚饭后天光尚亮,朱乔和谢微尘下楼欲出去逛逛。楼下食客三三两两地推杯换盏,不吵也不静,热闹得正好。
一个喝得微醺的汉子挥着小酒坛,浊酒倾洒了满地,对同伴道:“你们去看那小昭君了吗?”
“没呢,谁敢去看?听说老钱昨夜趴在墙头上偷看,还没看清人就被发现,一下子掉下来被小昭君的水袖抽了个皮开肉绽。他屋里头的知道了,又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现在整个人都呆呆傻傻的,见到女人就发怵。”
那几个大汉哄笑一通,又有人啧道:“那娘们儿那么厉害?在哪学的那么多本事?”
“天知道呢,她伺候过那么多男人,一人教她一招也学不完了。”
“可惜我不会功夫,不然……”
“你教她床上功夫也行啊。”
后面又是一阵邪笑。
朱乔厌恶地皱了皱眉,和谢微尘跨出门,对他道:“公子,你想不想去看看他们说的那个小昭君?”
谢微尘低笑道:“你想去就去,问我干什么?”
朱乔被他看穿,低头道:“据说昭君和亲时弹了一曲《琵琶怨》,引得大雁纷纷忘飞落沙。后人无福见到昭君,现在既有个小昭君,当然要去看看,看她能不能也落下只小雁来。”
其实铜袖娘子小昭君的艳名,两人都有所耳闻。
那小昭君生平颇有点传奇。她原是衡阳人士,自幼家贫,六岁就被卖到当地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
蓬头垢面地进了后院,洗干净后却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俨然一个美人胚子。
那家家规极为严苛,挨打受罚家常便饭。战战兢兢到了十三岁,和少爷眉来眼去地好上了。
无奈那少爷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草包,串通几个平日里玩得近的公子哥将她灌醉奸污了。
若换了寻常女子,或许就蒙羞自尽了,但她没有。
她一不哭二不闹,也不报官,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据说她之后还怀了身孕,自然没留下来。
事情终究被夫人知道,那夫人将她卖去雨歌楼,自此风尘里打滚。
长到娉娉袅袅十六余,已是个色艺双绝、艳名远播的花魁。因弹得一手好琵琶,艺名便叫小怜,取自那个玉体横陈的奸妃冯小怜。
而那个大户人家不知如何,一夜被灭了满门,没有证据指向她,到现在也是个悬案。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三叩九拜十天十夜,撼动了衡山派,束起青丝洗净铅华在衡山脚下做了个外门女弟子。
最惊天动地的是,她在衡山派学了十年后,一日忽的打伤同门十余人,叛逃了出来,还到处宣称衡山派掌门陆浩英等人□□虐待她,要武林盟主沈裨通出来主持公道。
而衡山派上下咬定她发疯偷了本派秘籍,放出悬赏令。
沈裨通两边都不予理睬,此事在江湖上一度十分轰动。
无论事实如何,终究是桩丑闻。男女之间那点事,向来为人们津津乐道,何况还牵扯了名门正派。
当年她拜入衡山派时就有不少流言蜚语,如今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朱乔还在悬月楼时,也曾奉令追查过她的行踪。然而她不知逃到了何处,数年杳无音讯,便渐渐被人遗忘了。现在重出江湖,依旧到处说衡山派的暴行,顺便连武林盟主一起骂。
她武功大进,越发暴戾乖张。最讨厌别人叫她小怜,谁叫打谁,于是人们又给她新起了小昭君这个外号。因她一双水袖极为厉害,几乎刀枪不入,武林中人又叫她铜袖娘子。
如今江家家主大寿,武林各派前来祝贺,她应该是特意来此寻仇。
“衡山派真的做过那样的事吗?”朱乔问道。
谢微尘微笑摇头:“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但我倾向于相信铜袖娘子。”
朱乔也是这么想,毕竟衡山派的名声一向不好。
况且武林盟主还算管事,在此事上却不作为,必有隐情。
谢微尘见她忿忿不平,问道:“怎么,又想打抱不平?”
朱乔笑了笑,当即拖着他去打听铜袖娘子的所在。
一路打听一路逛,途径一家首饰铺子,听见老板道:“你这老乞丐哪来这么多钱,还要买银簪子,送给谁去?”
两人望去,只见之前在城门口装死的那个乞丐坐在一块装有轮子的木板上,一手拿着酒坛牛饮一口,笑呵呵道:“那是我的本事,你管这么多干嘛。”
老板挖苦道:“你送不出去的。”
“公子,他把从你那骗去的钱这样挥霍。”朱乔拉着谢微尘的衣袖说。
谢微尘摇头道:“我自愿给他,算不上骗。”
她若有所思。
老乞丐一手握着簪子一手滑着木板出来,到门槛前往后一压,翘起前轮过去,朱乔热情地上前帮他跨出来。
他一愣,笑眯眯道:“多谢这位小友。”
朱乔这才注意到他沧桑的左边脸上有一块触目惊心烧伤,长出来的新肉看着渗人。
右脸倒还端正,眉眼间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豪情率性,只是瘦得脱相,显得颧骨格外高,看起来四十多岁。
朱乔温和地微笑了笑。老乞丐看到前面的谢微尘,掂着手里的破钵,唱道:“公子行行好。”
谢微尘依旧放了锭银子进去,老乞丐叹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不多了,一定会多福多寿的。”
这话夸到了朱乔心坎里。
谢微尘作了个揖,道:“敢问老先生之前假死,使的可是武当派的龟息功?”
朱乔闻言一震,忍不住上前一步。
龟息功睡则气以耳出,名龟息,必大龟寿。是武当派的一门吐纳内功,又叫玄武定,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效。
若公子能学到此功,对身体必然大有益处。
她目光炙热地盯着老乞丐,乞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看了看他们两,点头道:“两位是高人,不知师从何派?”
这话有几分试探之意,谢微尘道:“所学甚杂,无门无派,还未请教尊讳。”
乞丐谨慎地打量了他们几下,摇手道:“你见过哪个乞丐有名字,名字也无足轻重,随便怎么叫都行。”
又用银簪指着首饰店道:“那老板说我的簪子送不出去,我没有脚,自也难送,不知二位能不能帮个忙。”
朱乔忙道:“老前辈,您若能教得我家公子几式龟息功,就是刀山火海我也给您送。”
乞丐笑道:“我还以为你二人是同门师兄妹,又或者是对小夫妻,没想到你是他的小丫头。”
朱乔一怔,抬眼瞧了谢微尘一眼。他神色平静,她慌忙低下头不语。
“您看错了,我是她的随从才是。”谢微尘含笑开口道。
“公子……”朱乔有些羞窘地轻嗔。
谢微尘正色对她道:“龟息功是武当秘籍,岂能随意传给外人,不可再有非分之想。”
她黯然失落,仍是不甘,又想着这句“非分之想”可有弦外之音……
乞丐看了他们几眼,夜幕垂下,灯火疏落如星。这二人一白一黑,一个斯文、一个豪迈,一个温和、一个冷峻,天差地别,乍一看却很似一对璧人。
乞丐道:“我这簪子不好送,不比上刀山下火海容易。”
他这么一说,朱乔更是好奇,问道:“您且说来听听。”
“我要送给小昭君,她晚上都会在跃鱼津边上唱曲跳舞。”
朱乔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也慕名而来,确实不太好难送。
“正好,我们也正要去看看传说中的铜袖娘子。”她道。
乞丐看看他们,道:“你们被她打哭了可不要来找我。”
朱乔不在意地笑了笑,真要动手,谁哭还不一定。
他将簪子递给朱乔,道:“让她好好戴着,最好能来见我一面。”
朱乔瞥到他手上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左手中指和右手无名指都断了,高矮不一。而剩下的手指瘦削苍劲如鹰爪,筋脉鼓胀,显然手上功夫了得。
“老前辈,你和她是旧识?”她问。
乞丐笑嘻嘻不答,朱乔接着道:“若是认识,给我们一些凭证带过去,也好通融。”
乞丐道:“你看我身上有什么长物可带吗?难道叫我把这件烂衫也剥下来给你?况且她看到和我有关的东西,只怕更会发怒。”
看来他们还关系匪浅,只是不知道那传说中绝色的小昭君和眼前这个潦倒邋遢的乞丐是怎么有如此交集的。
朱乔笑道:“你教我几式独门秘技,她自然一看便知。她若是怒,我们就说将你挟持了,看她急不急。”
谢微尘凝眉轻轻打断她:“朱乔。”
乞丐不以为忤,笑着摇头叹道:“你这丫头真精明,挖空心思讨人武功,你才是武学上的小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