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衣想着,今天跟他好好说说话,一定不吵了。
一早却见不到他,只好问问冼璋华。没想到她竟然期期艾艾起来,莫如衣一霎起疑,心中更多的却是恼怒。
为什么她总是要问冼璋华才能知道他的行踪?为什么他们会有事瞒着她?
转念又心平气和下来,因为这一瞬间,她体会到了章宗炼的心情。
想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他们也不会害她。
逼问出他的去向,是一处僻静的树林。再问他去那做什么,冼璋华闪烁其辞,再不肯说了。莫如衣满腹狐疑,很快赶去。
林子很小,一览无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破败的小木屋,隐约传来声响。
他总不会破屋藏娇吧?莫如衣促狭地笑了笑,悄悄走过去,打算出其不意地进去吓他一跳。
临近却陡然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女子的哭喊,声音还很耳熟。
莫如衣一愣,不假思索地闯了进去。只见章宗炼挡着一个白衣少女,正要将她打晕过去。
“章大哥!”她忙过去拦住他要落下的手,这才看清那女子是谁。
“你怎么找到这的?”章宗炼惊疑问道。
莫如衣不理他,呆呆看着那女子道:“阿燕,你怎么在这……”
她心里隐隐约约预感出了大事。
“阿衣,我终于找到你了!”阿燕抱住她痛哭流涕,眼泪顷刻打湿她的肩头。
记忆中,族人每一天都是快快乐乐的,何曾有过这样的恸哭。
莫如衣惶然无措,只听她泣不成声地哭了一会,才喘上气来道:“谷里被人闯了好几次,族长组织我们逃出来,路上又被人劫了,他们,他们……你快回去看看!”
阿燕和其他族人一样从小到大都不曾出过谷,年纪又小,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哭。
即便是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产生了一片庞大的恐怖阴云,密结笼罩在她的心上沉沉地压着。
圣泉谷怎么会突然被人攻入?
“你为什么拦着阿燕来见我?”莫如衣拧眉直直盯着章宗炼的眼睛,眼中柔情蜜意消散,只余一团冰冷。
他一怔,低头坦然道:“你知道了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回去,圣泉谷现在不知是什么样,贸然回去就是送死!”
莫如衣点了点头,微微勾起嘴角,眼眶却红起来,道:“她跑出来花了四天,你关了她两天,六天……圣泉谷变成什么样,我不敢想……”
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她一想到自己一时任性出来,在外面逍遥快活,天灵族却不知遭受怎样的祸患,就恨不得杀了自己。
乌云中划过一道闪电,带来一瞬的雪亮,她蓦然道:“这几日,你故意拖着不让我回去?”
章宗炼沉默。
“阿衣,”阿燕握着她的手躲在她身后,畏缩道:“他是谁,你怎么认识他,他,好凶,他打我,啊……”
她看见章宗炼狠狠盯向自己,宛如一条冷酷的毒蛇,不禁低呼了一声。
莫如衣冷冷盯着他,道:“我宁愿和族人一起死在谷里。不求你帮我,可你若拦我,我绝不原谅你!”
她声音低而坚决,撇头不看他,一抹脸,立时收了情绪。
她没时间了,一刻也耽误不得。章宗炼第一次见到她的决绝,一时震住。见她带着阿燕提身飞去,急忙追上。
他俩武功本来不相上下,可此时莫如衣归心似箭,即便带着个人,也很快就甩开了他。
阿燕心惊胆战,坚持要跟着她。一路不眠不休,终于赶到了圣泉谷。
远远看见谷内冒着滚滚黑烟,像一口沸腾的巨鼎。
谷口有些马儿三三两两地在树下踏步,阿燕害怕地攥紧她的衣服,生怕跟丢了。
莫如衣已经毫无所觉,身躯微颤,全身渗出冷汗。但她不能胆怯,她身前身后,是整个天灵族。
穿过隧道,天光下,房屋上腾着参差的火苗,圣泉被血染红,泡着几具面目全非的巨大浮尸,粘稠而腥臭,滞缓地流淌着。
两边是横死的人,男女老少,有的不死不活,有的已经化为焦炭,乌黑的残渣。
还有一些女子……□□地被扔在地上,像一块块糜肉,满身血污。
她来晚了。
纵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无法接受这炼狱般残酷凄惨的景象。
她一定是做梦了……
便是在梦里,也想不到这样的场面!
阿燕张大嘴呆呆看了一会,忽然拍手疯笑起来,跑进被火海吞噬的家里。
莫如衣才如梦初醒,喊着她追去,却没来得及……
一阵追赶和叫喊声逼近,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
莫如衣终于见到一个活人,认出那狼狈的人,再也忍不住哭喊道:“桑末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桑末见到她一愣,忙推着她道:“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快走!”
她一面说一面回头看,浑身冰冷打颤。
莫如衣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惊慌,后面气势汹汹追来一群人,带头的两个她认识。
是范长老和褚长老。
两人见到她俱是一喜,桑末抱着孩子跪下道:“褚大哥,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他还那么小,你忍心拿他去练功吗!”又哄着孩子道:“乖,快喊爹爹。”
一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听话地怯怯喊了一声:“爹……”
褚啸丝毫不为所动,道:“那么多孩子,只有他活了下来,正是天赐良机。正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我给他练这天下无双的武功,何错之有?”
桑末摇了摇头,泪如雨下:“他活不了多久……”
“有了魂玉就可以了!”他目光又锐利如箭地射向莫如衣。
桑末转头看着她,又见圣泉谷这一片狼藉惨象,双目通红,道:“都是我的错,我早该将你和外人勾结的事告诉族长,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我无颜苟活,也自知你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她笑着说罢,猛地将孩子塞到莫如衣怀中:“阿衣,求你可怜可怜这孩子……”
“娘……”孩子喊了一声,声音细弱,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母亲。
桑末最后看了他一眼,爱怜地攥着他的小手,含泪投入河中。
莫如衣死死抱紧孩子,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了,不能让他像阿燕和桑末那样……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世人说莫如衣一剑而抗天下之争,没有一个人从谷里活着出来。
血流成河,腥气冲天。在她赶来之前回去的人都暗自庆幸逃过一劫,再不敢多生事端。
冼璋华后来去找她,见沿路伏尸无数,也不禁胆寒。
魂玉第一次爆发它的力量,更让人梦寐以求。
莫如衣抱着孩子坐在他们当初相遇的地方,那棵梨树下,问冼璋华道:“当初你们来,是不是也是为了魂玉,是不是……早就看破我的身份。”
冼璋华蹙眉不语,莫如衣了然点头道:“遇见我正中你们下怀吧,先让那些人攻破圣泉谷,然后来坐收渔翁之利。现在,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抢魂玉?”
冼璋华斟酌了一下,不敢托大,怕激怒了她,便道:“我和师兄一开始确实……但后来是真的不想伤害你。”
莫如衣凄凄落泪,笑道:“除去来去两日路程,我再等他三日。他若不来……我永远也不见他了。”
冼璋华没想到只是几日不见,她却仿佛脱胎换骨,冷静得近乎残酷。
怀中的孩子看着她,枯瘦得像只猴儿,面如土色也能看出生得冰雪可爱,两只眼睛闪闪的。
冼璋华走后,莫如衣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将一片尸骸拼好,认出了她的兄弟姐妹、叔伯婶姨,还有,她的爹爹……
她连爹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让他在慌乱中离开了,临死前也许还在担心她……
给他们清理干净。没有多余的衣物,只能拿草席裹着。一个个安葬后,她抱着孩子仗剑坐在梨树下,守着空无一人的圣泉谷,整个山谷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她每日拿泉水冲豆粉拌着鱼糜喂孩子,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起初什么都做不好。第一天把孩子饿得脸都灰了,好不容易有的吃了,似乎没处理干净,又上吐下泻了一天,奄奄一息,可把她吓死了。
但是孩子很乖,不哭不闹,也不问娘去哪了。莫如衣反而忧心忡忡他的懂事,见他总不说话,便天天逗他开口。
她救了孩子,孩子也救了她。若不是还剩这最后一点血脉,她恐怕早就随族人去了。这可怖的人世,她再也不想沾染一分。
这孩子这么脆弱,一出生便身负血海深仇,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呢……
时间一点点逼近,她不由有些紧张。有时坐在树下想起旧事,泪如雨落,孩子竟也会用枯瘦的小手给她擦泪。
天灵族只剩他们俩了。什么绝世神器,什么武林秘籍,都归于尘土,只剩这一大一小,命若悬丝。
三日后的傍晚,只见冼璋华骑着马孤身前来,斜斜的影子长长印在地上树上,面色迟疑为难。
莫如衣一见便明了,只是牵牵嘴角,浅浅一笑。她隔空从树上取下一只青涩小梨,徒手剖成整整齐齐的两半,分了其中一半给她。
“师兄说这几日忙,等过段时间……”冼璋华还想劝说,却见她容色在夕阳中仍是苍白,双唇紧抿。
她拿起身边一坛酒,道:“这是我新酿的酒,我叫它沅湘无波,饮之可以忘情。”说罢便仰头喝下
冼璋华怔怔看着她。
“你走吧。”莫如衣不看她。
冼璋华舒了口气,转身便走。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恩不甚兮轻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