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孩子!”
蒋奶奶又摸到苏小慧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慧呀,你可别笑话小阳,这孩子从小就面子矮,脸皮薄,别人一羞他,他就恼,是个不识逗的别扭小家伙。呵呵呵……可心呀是真好,又软又善,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人里心最善的一个了!
不过就是倔,脾气直,认准的事儿谁说都不好用,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越和他犟,他越是认死理。反而等你不理他了,他自己那股劲儿下去了,自己就想明白了。
听奶奶的,以后过日子呀,咱不和他犟,顺着他来,他呀就是一头顺毛驴。要是实在气的不行,也不要和他吵。这孩子呀从小就嘴笨,现在是好多了,看着像口齿伶俐了。可奶奶知道他,一气极了还是怼不上话儿来,只知道干瞪眼,越瞪越生气。
你呀不理他就行了,他从小就怕人不理他。只不理他一会儿,他就跑过来围着我奶奶长奶奶短地叫着,哎哟……我那心呀,都被他叫化了,哪还能跟他真生起气来。但……也别老不理他,这孩子从小儿命苦,最怕孤单!总不理他,他心里不好受……”
一旁的陆湛阳已经将脸埋进了放在床上的双臂中,隐约中能听见他压抑的啜泣声。苏小慧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无论她如何仰头,如何眨眼,都没有用。
“嗐,这孩子!”蒋奶奶爱怜地摸了摸陆湛阳的头顶。
然后又笑眯眯地对苏小慧说,“老话儿说的好,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是有定数的。到了时候就该去那边报道了。我以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小阳,孤孤零零一个人,没个人照顾,也没个人疼。他性子也独,脾气也大,对女孩子从来都冷冰冰的一张脸。
我就愁啊,这谁家的小姑娘能看上他呀。诶,这多亏有你!你在他身边看着他,照顾他,我也就放心了。我是看出来了,他呀最听你的话,也只有你能降伏住这个犟种!噢,对了……”蒋奶奶又摸摸索索地从枯瘦如柴的手腕上轻轻地退下一只老银镯子来,然握着苏小慧的手就要往上套。
“奶奶,这不行,使不得……”苏小慧赶紧握住蒋奶奶的手,执意不肯让她把镯子套上。
“你别跟我挣,奶奶没什么力气,挣不过你。”蒋奶奶执拗地看着苏小慧,苏小慧手一松,蒋奶奶就把镯子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唉,这就是个银镯子,不值什么,谁都瞧不上它。只能盼着你不嫌弃它,收着它。这个呀原本是一对儿,一只是龙镯,一只是凤镯。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传女不传男。我太姥姥传给了我姥姥,我姥姥传给了我娘,我娘又传给了我。
这只呀是凤镯。本来那年我刚生了老大,身子虚没有奶,就想拿这只凤镯去换点鸡蛋,谁知道刚抱起老大要出门,破四旧的人就上门了,硬生生地把那只龙镯给搜了去……唉!当时多亏这只凤镯揣在我怀里,才没被搜了去……
我手里除了那套房子和你们帮我要回来的十万块钱,就剩下这只镯子了,留给你,当个念想儿……”说到这儿老人挤了挤眼睛,干涸的眼里却挤不出一滴泪水,这一辈子的眼泪早已经流尽,生命也随着那些悲苦一起慢慢地流逝而去,现在连她这副皮囊也应该去了。
“我知道老大因为上次打官司的的事恨上小阳了。老二也因为立遗嘱的事,对小阳很有些意见……所以我一醒过来就让小郑给你们打电话,趁着他俩不能那么快赶来先见你们一面……这是……最后一面了……小阳,听奶奶的话,”蒋奶奶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陆湛阳的头发,老辈儿人都说头发硬的孩子脾气倔,果然再没有不对的了。
“今天咱们见这一面后,你就别再来看奶奶了……奶奶就这几天了,奶奶心里知道……你那两个叔、伯……都是些混人呀……”蒋奶奶一辈子没说过两个儿子的不是,却在临终前为了陆湛阳骂了儿子。
“上回打官司回来,你们都瞒着我,说什么小阳的脸是锻练时碰的。我老太太眼神不济,可心却不瞎!那半边脸都肿成那样了,能是碰的?!一定这老大那个狼心狗肺地把我的小阳给打了!我恨呀!我就是个老不死的呀!为什么要活这么长时间呀,尽给别人添麻烦……”
“奶奶,您说什么呢!”陆湛阳抬起头有些生气地说。他的鼻子眼睛全红了,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奶奶,您想不想喝点水?”苏小慧忙轻轻扯了扯陆湛阳,向他使了个眼色,陆湛阳紧抿着唇起身去倒水。
蒋奶奶躺在陆湛阳怀里,就着苏小慧的手只喝了一口就摇了摇头不喝了,略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小阳,我怕我闭眼后老大老二再找你麻烦,所以委屈一下你了,你这几天就住在单位吧。等我的丧事都处理完了,你再回家住。也别再来看我了,今天就算……就算你见奶奶最后一面,送了奶奶一程……”
“奶奶……”陆湛阳难受极了,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即声音便被哽在了了喉咙里,他慢慢地俯下身子,跪在了蒋奶奶的病床前,把脸贴到了蒋奶奶的手上……
“唉……走吧,走吧……”蒋奶奶不舍地摸了摸陆湛阳的脸,然后又去拉苏小慧的手,“走吧,孩子,看着点小阳,别让他犯倔……”
“嗯。”苏小慧重重地点了点头,泪如雨下。
“走吧……走吧……都走吧……我……累了……”
……
蒋奶奶的主治医生告诉陆湛阳等人,蒋奶奶自从上次出院后就根本没有再吃过药。老人大概就这两天了,虽然病人刚刚精神还好,但那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所以还是尽快通知家属准备后事吧……
苏小慧想起蒋奶奶曾不只一次地说过她活得太久之类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她忙转头去看陆湛阳,发现他正背对着众人极力地仰着头不让泪水流下来。苏小慧的心猛然一下子被揪紧了,想也没想便去握住了他的手……
陆湛阳是被肖主任和郑大姐合力劝走的。他俩作为社区领导也是了解贺家两兄弟和陆湛阳之间的恩恩怨怨的,更何况蒋奶奶之前早有过交代。
……
健身房二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苏小慧和陆湛阳并肩坐着。整整一个下午,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太阳从高悬中天,到它一点点收起光芒,渐渐西落。风云渐远,日薄西山,天慢慢地黑了下来。陆湛阳缓缓地站起身来,因为坐得太久,动作稍微有些僵硬。他刚想提出送苏小慧回家。
郑大姐的电话这时不期而来。她告诉陆湛阳,蒋奶奶去世了……
苏小慧听到陆湛阳用沙哑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对她说出了这个消息。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星星点点地透了进来,陆湛阳站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那么萧索孤寂,他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到表情,唯有眼中的哀戚像一条河,闪着悲伤的星光,静静流淌……
“我能……抱抱你吗?”陆湛阳沙哑的声线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苍凉而空寂,细细地缠绕着苏小慧的心,一点点收紧,酸涨而痛楚。
陆湛阳觉得此时自己正身处一个极深极空极黑的洞穴,那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她伸出双手,却不敢靠近,仿佛她是那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热。他害怕因为自己的冒然,让她离去,他害怕他的世界会突然失去这一点点荧火……
苏小慧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陆湛阳,在他孤独茫然的时候,献上了她的温暖与安慰,那一刻苏小慧之于陆湛阳便是整个世界与阳光……
“苏小慧,”陆湛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这世上,也许,我只剩下你了……”
苏小慧只是安静地抱着陆湛阳,没有做出回应。陆湛阳收紧了双臂,将头在苏小慧的肩头又埋了埋。这世上能让他体会到什么是“思念”的人又少了一个。现在能让他在心里去牵挂,去依赖,去爱着的人,或许只剩下苏小慧了。但苏慧却也许并不知道这份牵挂、这份依赖、这份爱。也许她可能只是不想知道……
想到这儿陆湛阳不由的更加难过起来……如果这一生他和她只剩下仅此唯一的拥抱,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来换取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苏小慧看着躺在办公室沙发上熟睡过去的陆湛阳,昏暗中,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轻轻地扫过了她的心。
今天早上对她说“我想这么对你”的陆湛阳让她慌乱无措。今天晚上对她说“这世上,也许,我只剩下你”的陆湛阳让她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