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脉的月色恒久而明霁,漫天星辰在飘云之间若隐若现,姑射只是仰头望着那闪烁的北斗七星,此时的静谧便仿佛让她重又置身天河。
徐徐山风轻盈,可姑射的心情却并不轻捷,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总是在回放着素衣神祇主动走近司雪大神女那一刻的情形,他们看上去宛如天作之合一般协调,没有人可以插足其中。
姑射当时满不在乎,可在过后她的脑海却每每闪回那一刻,心脏如负了重荷一般艰涩,甚至充斥着令她难以理解的怒火。
……嫉妒?
姑射知晓这个情绪的名字,但她却不敢置信为何会有这个感情的产生。
这颗心在她跃下九重天的那一刻便已为天市不再而死,可此时它似乎要向她说明什么真相一般,竟比以往更加有力、更为强劲地跃动着。
心眼比耳目更敏锐,可姑射不敢相信,亦无法相信。
忽地,姑射察觉到神祇靠近的气息。
姑射已失神力,所以对外界的感知削减了少许,所以当她察觉到长垣的靠近时,他已经走近了她。
月光朦胧,素衣神祇似乎略有踯躅,他距她如隔云端那般遥远,可姑射的心却突然跳得飞快,在她的眼中他仿佛与她近在咫尺,身影分明。
这世间最美好的事就是当她在思念他时,他便宛如从天而降一般应和着心声而现身了吧。
“长垣上神,你怎么突然来了?”姑射抑制激动,可从心中溢出的笑容仍然飞上了她的眼角眉梢,那瞬时的绮丽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之比拟,令万物骤失颜色。
长垣一怔后,却心虚地避开了红裳女子明丽无瑕的眸光。
“此次下界毕竟危险,异陆神祇不知在何处暗中窥视,我也无法时时在天上眷顾你,这个护身符中灌注了我的一半神力,姑射你暂且收下以备不时之需吧。”
长垣将一片以红线穿就的长叶放在姑射的掌心之中。
这一叶看似平平无奇,但姑射却一眼认出这片长叶出自昆仑山的不死树,因长垣在其中灌注了大量深厚神力的缘故,不死树之叶竟褪去了原本的颜色,晶莹得似雪玉一般,小小一片精致的可爱。
姑射心喜得来回翻看,她此时的喜悦简直与得到踏雪寻梅佩相仿,突然她的笑却敛了少许:“……司雪大神女,你也送她护身符了吗?”
这一问来的突然,长垣却摇头:“没有。”
姑射陡然心花怒放,可在她便要微笑的那一瞬间,她却又想到长垣与春麓二人立在月下的般配。或许,不是因为她更重要,而是因为她神力尽失,长垣认为她更需要保护,所以才赠予她护身符而已?
姑射又惶惶了。
正在举棋不定之间,却见长垣注视着她,水墨般分明的眸子光芒异样的笃定:
“……姑射——直至我回到命运神祇身边的那一刻,我都会一直守护于你。”
长垣有一瞬间想开口说出他便是害死天市之人,彻彻底底地向她摊牌。
恨也好,憎也罢,这是他应承受的东西,可红裳女子那盈满微笑的星眸是那样美丽,如果让她以厌恶轻蔑的眼光凝视他,他会……怎么样呢?
坦荡如砥的素衣神祇竟第一次畏缩了。
几乎没有思考,他卑鄙地藏起了本来的坦白,做出了他本该做出的承诺,无耻地只想一睹姑射的如花笑靥。
到了这一刻,长垣已不得不承认他对姑射抱着有别于任何人、远重于任何人的爱惜。
【但天市因他而死,而且麟角依然存在九重天,难道他要无视这一事实厚颜无耻地去靠近她吗?】
那头姑射粲然笑了。她确认了她在素衣神祇心中远高于司雪神女的地位,欢喜似乎变得廉价却又前所未有的甜美,但也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了心间强烈到必须正视的情愫。
她,倾慕着龙渊上神吧?
期待、踌躇、不安、愤怒、嫉妒以及……欢喜,这颗只为天市而跳动的心,此时竟也为龙渊上神而雀跃。
【但她若是承认喜爱着龙渊上神,那么已然消失世间的天市又该如何呢……?】
{谢天市}
这个曾经光耀四洲的名字此时却成了横亘在姑射与长垣之间不可逾越的万丈天堑,两颗原本相通的心难道从此再也无法靠近彼此了吗……?
春麓站在山峰上远远、远远地望着他们。忽地她抬起头来望向澄澈的苍穹,天上不知何时竟落下雪来,像是无声的愧疚,晶莹而又安静地铺满了绵延不绝的昆仑山脉。
齐国所盘踞的南瞻部洲气候宜人,而齐都城中的温和催生了一种名为“阎浮”的长青树木,齐国都城也因而得名为“阎浮城”。
高广而片叶能遮风雨的阎浮树显然是齐人的理想之树,生长在齐王宫中的阎浮树王更是高大的近乎天梯一般,每年的四、五月间待阎浮树开花之时,满城都会遍染华丽辉煌的金色。
“春季飞雪——阎浮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过雪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吉兆?”
但今日的齐国都城却为茫茫大雪所覆盖,虽然战火已起,城内仍是一片安居乐业之景,齐王宫中更是安谧的没有一丝风浪,像是将一切涌流都冻结在冰雪之下。
因阎浮城实在难得下雪,小齐王燕绎与姑射行走在王宫花园之中观赏雪景,不过小小的少年方才说罢,便又清醒地否认了:
“生在冰天雪地的异陆蛮夷更擅长在这样的天气作战,若是这样大的雪持续下去对我们显然不利,而且异陆在他们元主的统帅之下一心同忾,我们四洲三国之间却难以做到相互信任。”
此话的确不错。
魏、齐、秦三国之间隐藏着远比自我的争胜心更要庞大的矛盾——
那就是对帝权的争夺。
因有雪域在旁虎视眈眈,对四洲的保卫优先于此,所以这场纷争还未激化,可三国之间也不会因此真正兄弟友爱。
尤其是对正在崛起中的秦国,主君百里拓及其麾下大军都由战火淬炼,在四洲之上是顶尖的悍勇,可秦国却位于四洲内陆,与雪域之间有魏、齐相隔,若要出击西牛贺洲,除了远绕水路之外,那么必然要借道魏、齐。
魏、齐不会坐视秦国安然无恙地在旁稳坐钓鱼台,却也无法对秦军报以全然的信任,特别是屡屡在百里拓狡诈之下兵败折戟的魏王,这也是长垣必要召集三位王者发下神谕,务必令他们抛弃前嫌,暂时结盟的原因。
但相较拘泥于自身胜负及国力最厚的魏王,小齐王燕绎对秦借道齐国却并不排斥,赞同得毫不拖泥带水,他的果断令姑射再次刮目相看,燕绎却只是笑着道:
“若是四洲为异陆侵占,我们的争斗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姑射神君,在异陆蛮夷退却之后,你认为在齐、秦、魏这三国中,最终谁会问鼎天下?”
姑射莞尔,“这是命运神祇的天机,我又如何能知?”
燕绎亦微笑,仍然青涩的脸上却嵌着一双灿比朝阳的沙色眼眸:“不怕神君嘲笑,我虽年幼却极擅于断人,在此道之上我从未错过一次,或许秦国此时单薄,但在三国之中,我认为唯有秦王百里拓具有帝王之资!”
姑射含笑:“你呢?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这四洲之主?”
燕绎开怀大笑,“神君五百年前只用一句‘难道陛下不想成为收服异陆蛮夷的千古一帝’骗得哀帝身死梧桐关,可我却识得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最后能做个名士风流已是万幸,这四洲的帝王怎敢觊觎!”
他清脆的笑声震荡了花园树梢的积雪,四下静谧,因此有人踏在白雪之上“咯吱”的细响也格外清晰。
“谁!?”燕绎厉斥。
姑射静静微笑立在一侧。她早已发现躲藏者,但她感知到对方只是一介凡人,且对燕绎并无分毫恶意与危险,不欲插手齐王宫中之事,所以迟迟未言。
又是一阵窸窣响动,只见从树影后转出一名金色华服的娇小女子。
燕绎却是怔住了,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五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他们的谈话,她都听到了吗?
“……没想到阎浮也会下雪啊。我从凌晨起身徘徊到此刻,不小心都忘了时间。”
金色华服的女子果然满身寒气,有些疲惫地微笑静立。她早已年过花信,但曾经美丽的脸上也未逃过岁月的刻痕,一双与燕绎如出一辙的沙色眼眸却缺乏相当的生机,显得沧桑而无神。
“阿绎。”她唤着有些畏怯的齐王,笑容微微地,“我听说,百里拓要到大齐来了,是吗?”
“是的,五姐。”燕绎答得小心翼翼,“秦王已答应我会亲自到阎浮来,将你与阿霈迎回秦国。”
姑射静静地站着,注视着这名连笑容亦没有神采的华服女子。
齐国的延华五公主——她正是当日燕绎以己力登上昆仑山为赌,最终令百里拓答应迎回秦国的姐姐,这名已然为生活所压垮脊梁而青春不再的女子,亦是百里拓抛却近二十年的结发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