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名叫霍叔望,在成为九原学室的学令之前,是石泉乡的一位三老。
当三老们学问相当、德行声望也相当时,能居于其中首位的,往往是最长者,继而成为学令。
学令掌管着整个学室弟子们的“生杀大权”,也就是去留决定。
长眉长须的霍老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白色深衣,广袖翩翩,脸上都是老年斑。
他已经看不太清了,一只眼睛白白的,按现代的说法,那叫白内障。
耳朵大概也不好使,白白长长的耳毛伸出耳廓。
文班令史去请他的时候,连声对着他嘶吼了几句,才勉强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位令史不指望霍老能终止这出闹剧,主要是请他来威慑弟子,让他们滚回学室自习。
虽然老学令小事迷糊,大事可一点都不含糊。
你问他学室有多少弟子,他准跟你说得清楚。
文班多少人,武班多少人,去年新进几人,明年几人春考,除名几人,留观几人。
整个学室里,四个令史加大几十人的弟子,再加仆役护卫,零零总总近百人,他都能叫得上名字。
而霍老的看见或听见,好像都是有选择性的。
人们喊破嗓子要告诉他的事,他就是听不完整。
弟子们小声议论他的话,他倒是一清二楚,远远就能听见,往地上戳戳拐杖表示抗议。
像这会儿,门口闹得一团糟,他听不见。
还虚着眼睛往另一边看,朝着没人的地方,慢慢悠悠喊了声“魏仲武啊”。
新垣平刚被推倒,就看见学令出来,正要挣扎起身,忽然感到自己被人支着两腋给撑扶起来。
来人一身黑裘,裘领狼毛厚密,扎得他脸上痒痒的。
等他站好定睛去看,居然是九原君。
“新垣兄没事吧?”
将离说着帮他掸掸小腿上的脏。
新垣平立即退开一步,作揖道:“见过九原君。”
“九原君?”
申于远在混乱中抽空看来,他的松散护卫已经快有些抵挡不住。
“魏仲武!九原君在此!我看你还敢放肆?!”
魏仲武停顿一下,回头看来。
刚瞥见九原君的半个身影,后脑就被棍子夯了一下。
夯他的申家护卫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夯中了。
愣愣地眨眨眼睛,茫然地左右看看,边上的人早就躲开。
要说先前都是推搡哄闹,那这一记不痛不痒的棍子就给足了魏仲武出手的理由。
他拧了下脖子,抡起拳头就要朝他脸上砸去。
“仲武兄。”
将离喊住他,仲武的拳头立时停在空中,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收了回来。
新垣平一颠一颠地跟着将离上前,猛拽住魏仲武胳膊,怕他又要冲上去。
仲武呼哧呼哧看着九原君,被他拍拍肩,才稍稍冷静下来。
“九原君!”
申于远推开挡在前面的护卫,抢身到他面前,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来得正好,这个魏仲武啊,他——”
“我碰巧路过隔壁街,”将离高声打断他,“听见学室门口怎么吵吵闹闹的,就过来瞧瞧。”
申于远笑着收起短剑:“是,您来得正好,那就——”
“方才顺道听了一耳,也大致明白了些。”
申于远见自己两次被打断,心里有点恼,于是加快语速,不断句地说:
“魏仲武让我妹妹有了身子现在想抵赖九原君你说怎么办吧?”
“我没有!”魏仲武喷口而出,“说过了不是我!”
新垣平朝将离拱手道:“九原君,此时一问申姑娘便知,可否……”
将离有些心累,看看周围,歪歪倒倒的护卫,咄咄逼人的纨绔,束手无策的令史,还有一个跑偏了的学令。
这哪是学室门口,菜市场都没这样糟乱的。
“三位……考虑过那位申姑娘的感受么?”
魏仲武跟新垣平对视一眼,申于远奇怪地望着将离:“正是因为考虑舍妹的感受,才来替她讨个公道啊。”
将离摇摇头:“你这是毁了她。”
“毁……何意啊?这事难道不该有个说法么?”
“是要有个说法,可不能这样说,你把令妹说成这样,你是他亲哥哥吗?”
申于远讷讷地眨眼:“是、是啊,一母同胞啊。”
将离嫌弃地叹了口气,嫌弃这人空有一身虚华的皮囊,连基本的廉耻都忘却了。
“且不说事实如何,好好一个姑娘,被你三人当街说来道去,还闹得这般人尽皆知,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新垣平立刻懊悔地连连摇头,直怪自己先前只顾为仲武证清,却忘了对方姑娘家的名声。
仲武低着头不说话,申于远还在纠结:“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妹妹可是吃了大亏的。”
将离想了想:“这样,你先回去跟令妹好好谈谈,如若她坚持之前的说法,那再安安静静地去魏家商谈之后的事情。”
申于远冷哼一声:“他魏仲武倒好,父母都在身边,自己往宅子里一藏,铁定是让他老父来扛事的。”
魏仲武刚要出口反驳,将离拦住他,说道:“仲武不是畏首畏尾之人,本君为他担保,若真是他的事,他绝不会逃避。但若不是,届时还请公子尽快为令妹另寻别家。”
申于远本想点头来着,突然觉得不对:“什么叫另寻别家?这种事还有——”
“请你适可而止,”将离怒道,“本君不想说第二遍。”
说罢,甩了一下裘摆,转过身去,他没有耐心去调解这些问题。
申于远被甩了脸子,当然很不甘,但对方是天秦的封君,身后还有大胡子的护卫。
有这个人在,他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讨不到魏仲武给的说法了。
申于远“哼”地用剑柄指指魏仲武:“算你走运,等我带着妹妹上你家去,看你还往哪儿躲,我们走!”
一行人闹得沸沸扬扬,走得轰轰烈烈,也不知哪来的自信。
新垣平和面带愧色的魏仲武再次朝将离作揖,他稍“嗯”了一声,接着看见学室门口那个白飘飘的老学令。
霍老颤颤巍巍,被两个令史一左一右地护着过来。
三人同时作揖:“见过九原君。”
将离笑道:“学令早安,二位先生早。”
文班令史冲新垣平使了个眼色,让他立刻带着仲武回去,两人再次向老师们行礼,这才一前一后进了大门。
霍老靠近了打量起九原君,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个九原城的名人。
退化的视力让他看着很有些吃力,但方才这个年轻人口中的每一个字都被他听了进去。
看清之后才发现,这人和学室的弟子们也不过是同样的年纪。
将离被霍老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后退小半步:“我脸上有东西?”
“呵呵呵呵,是老朽失礼了。”
“天气寒冷,还请学令早些回屋。”
霍老拱拱手:“九原君既然来了,就请进学室小坐片刻,我等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将离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