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到郑宅的时候,将离还没下马,珠儿就提着裙裾跑出来。
对着将离嘟嘴抱怨道:“公子你可来了,我家夫人都要变成望夫石了。”
将离感到有些好笑,听着不像是云娘的性子。
她就算想自己想到发疯,也只会淡淡地来一句“将离来了。”
她对将离眷恋至深,也还是保有一定程度的独立,反倒是将离特别依恋她,有时会像个孩子一样地黏她。
珠儿一路快走,恨不得将九原君一把扔到夫人面前,三步一回头,恨铁不成钢地催将离快些。
将离笑笑,依然不疾不徐缓步跟着,远远看到那块“望夫石”的时候,突然停下。
他想得没错,云娘才没有望他,云娘在对着一株古柏发呆。
这古柏的造型有点像黄山迎客松,线条更加苍劲有力,像沉着挥洒的狂草,恣意又规矩,放纵又收敛。
它个头儿不高,好像把本应竖着长的力气,全部用在了拧麻花一样的树干上。
云娘离得太近了,明显不是在看这整棵树,她意在古柏枝头上的一根柏叶上,那里落了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冬阳暖照,竟又开始飘雪。
雪花无声地落在叶上,小小的一片,六边形的冰晶让云娘看得迷了。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
将离轻柔的声音在云娘耳边响起,她心里一惊,欣喜地转过身来。
“两年不见,子瑜又美了。”
他这话说的奇怪,两人明明才九日没见。
云娘也只稍稍一想,便笑着去吻他,好一阵缠绵,才轻轻推开他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你最懂我。”
她朝将离身后看去一眼,方才又叫她“子瑜”了。
“放心吧,没人。”
九原君和夫人腻歪的时候,方圆二十步内不会有人,都被珠儿给轰走了。
云娘把手伸进他裘领下捂手,表情从娇柔恬淡转为凝眉严肃,语气略带责备:“我听说了,猎捕蛰兽,将离又遇险了?”
“嗨,那算什么险啊。”
将离在她耳畔细语:“给你抓了只小罴,就是小赤熊,想不想去看看?”
云娘点点头:“我给你做了粥,想不想吃?”
很简单的鸡肉粟米粥,云娘请教了家里的厨婆子,一早起来就给将离炖上了。
其实也并不全是她做的,她只是把婆子切好的鸡丁、粟米放进釜里加水加盐,之后就等着出锅。
好吃到想哭,将离连吃三碗,云娘就撑着下巴看他吃,看得他不好意思再要第四碗,跟君府里没吃的一样。
之后两人就在主屋里带孩子,克儿能自己走了,小跑几步也可以,摔跤是常事,不过穿得圆滚滚的,跌倒不疼,但凭他自己也爬不起来。
将离这会儿就会笑他:“你滚啊。”
接着克儿在卖萌的同时,就开始兼任给主屋走廊擦地板的活儿,打得一手好滚,擦得一手好地,一边还啊哈哈哈疯笑,笑成了小猪叫……
主屋中庭里的小竹林四季常青,生机盎然,天气冷了,它们也只是变得颜色深了些。
薄雪飘了一阵又停,零零散散落在竹叶上,又不至于太多而压塌了叶子,点缀得恰到好处。
一通玩闹过后,三人在走廊中找了处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设了席,晒阳听竹,任凭时间悠悠晃过。
云娘倚靠凭几,将离仰面枕在云娘膝上,克儿滚累了,趴在将离胸口呼哧呼哧睡去。
将离从下往上,逆光看着云娘的脸,看出了眩光,看得他感慨一句:“唉,还真是无死角啊。”
云娘低头瞧他,眨眼浅笑,片刻之后轻点他脑门:“又说什么傻话?”
“我都不敢相信,怎么就要娶你了?”
“将离后悔了么?尚未纳征,后悔还来得及。”
“当然后悔了!”将离一脸认真。
云娘蹙眉故作严肃,伸手去捏他的脸,把他捏得嬉皮笑脸。
“我好后悔的,肠子都悔青了,干嘛要听那江婆的话?这下好了,弄到孟春才能下聘。”
“很快了,”云娘又抚着他眉毛,“就是下个月。”
将离闭上眼睛享受起来,边拍着克儿边说:“宋桓已经派人去采办聘礼,我得想想得做个什么特别的……
“对了,李恒快要回来了,听说他带去的汤媪在咸阳广受好评,好像还被太后召见了,这老头儿,回来可得有的吹。”
“嗯。”云娘对咸阳的事表现的有些冷漠。
他忽然睁眼,轻轻移开云娘的手,眼睛睁得圆圆的,有些萌,把云娘看得懵懵的。
“跟你说个事儿呗。”他说。
女刺客的剑身,其实一直藏在工坊,工署那个像图书馆一样的房间,书架之间的老剑箱里,李恒说这个箱子几年都不见得能开一次。
将离第一次到工坊的时候,就找了专门做剑柄的庐人来拆剑,把真正的精铁剑身藏在堆满剑的箱子里。
又在剑柄上装一把现成的糙铁剑身,用于掩人耳目,这把剑就是随意藏藏的了,往书架后面一塞,之后也果然被女刺客找到带走。
“那她是何反应?”云娘问。
她很好奇这个女刺客,与将离发生这么多事,接二连三地相遇,还让他讲得这么津津有味,有些小小地嫉妒。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总之在剑鞘里藏了信帛给她,跟她道过歉啦,反正都已经告诉她在哪儿了,她应该会自己想办法找人装剑的,这事儿就算了了。”
“为何突然就还她剑了?”
“也不是突然,她跟我耗了三个多月,每次见面就只会问她的剑在哪儿,人都问傻了,我想想那算了吧,都不容易,就还她了。”
“不怕她再来行刺么?”
将离想了想,想到她那晚奇怪的表情,奇怪的动作,还有那句话:我真的……真的……杀不了你的……
他当时就明白,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装糊涂,装作看不懂的样子。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自从大青山北麓谷底、浅滩边的山洞里,就开始变得很不一样了。
而将离对她也并非完全无感,自己毕竟是个正常男人啊,偶尔也是会想到那一抹弧线的……
云娘见将离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又也许是不知道怎样回答,总之都是为了那个女人在犹豫。
她浅笑一下,自己看上的男人,若是没有别的女子喜欢,她倒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她轻柔地抚过他左脸上的剑疤,顺着轮廓往下,手指停留在嘴角的时候,将离慢慢说:“我想她不会杀我了……”
云娘伸食指抵住他唇,轻点一下头:“那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