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天秦人还是南楚人?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将离太久,在南楚的天秦人呗。
他在南楚呆了太久,久到几乎要忘记自己曾是天秦的九原君。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在九原只待了八个月便因变故南下,过了五年半的南楚生活,于他来说,只要是在中夏,天秦和南楚没有区别。
南楚的日子虽有波澜、争斗,可那说到底终究都是他人相争,自己始终处在旁观者的地位,对事局看得清楚,便可从容应对,几年下来,一路走得相当顺利。
事情有人去做,自己只要坐在家里动动脑筋就好,必要时持剑上阵,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之处,交心的身边人也还是从九原来的那几个,就连顾吟枫也是在九原认识的。
然而,天秦北境的九原城是一切开始的源头,是他遇到云娘和夕雾的地方。
尽管天秦的时光不长,但却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一件接一件,坎坷挫折,生死分离,无一不在刺激着记忆。
相比之下,南楚的日子太过安逸,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重复过着同一天,那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悠闲日常。
其他时候偶尔来些耗脑子的事情,也只当平淡生活的调剂。
即使过了这么久,将离还是会梦见燃着熊熊烈火的郑宅和那具曾经被他以为是云娘的尸体,然后一身冷汗地从梦里惊醒,看到身边熟睡的云娘才放下心来。
天秦过往就像电影片段一般一幕一幕在脑中轮播。
杀死嬴况的那一晚历历在目,身后的火光和黑暗的树林,从手中环首刀传来的强烈震感,老甲重伤垂死的叹息。
还有嬴况屠杀猎物的地狱般的场景、在丘陵夹道一役中血肉横飞的匈奴的脑袋、在北境村庄发现的令人作呕的无脸尸、在巨鹿城的地道里肠子流了一地的县尉、在南下途中不幸遇难的公羊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被朝雪和她的雀鹰追杀而坠崖、在即墨城逆旅中被自己亲手勒死的女奴……
这些都是讨厌的记忆,当然还有更多令他怀念的美好回忆,与云娘的相遇、与夕雾的纠缠、在云中居消磨时光的闲散、在大青山骑猎宿营、在青岩山鬼谷因失忆而无忧无虑的时光……
无论好的坏的,全都无比清晰地印在将离脑中。
他在人前从不表露,始终一副乐天平和的模样,但每每在深夜,独自一人静坐屋中闭上眼后,天秦的记忆就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他的思绪堵得满满的,透不上气。
就像现在一样。
将离躺在行军榻上睡不着,海浪在此时显得尤为吵闹,就像总也消不退的过往。
他披上披风出了帐子,门口刚好经过一队夜巡的士伍,朝他行礼之后继续向前。
距离抓到新垣平和他的同伴已经过去五天,他们始终不开口解释来意。
这二人会说闽越语,最初还企图假扮闽越人来混淆,要不是将离认出新垣平,换做其他将军,很可能就被糊弄过去了。
新垣平一口闽语说得特别流利,肯定不是在咸阳学的,一定是和闽越人有过很大程度的接触,也已经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久到可以独自在丛林中生存下来。
至于他们的来意,不用拷问,将离也能猜出个大概,之前他跟熊诚提过,五岭一带的南境骚乱是天秦人在闽越后方撺掇的可能。
从闽南骏部村民口中获知了北闽桀部与南楚流放犯之间的冲突纠葛,但这并不代表那两方就不会联合,毕竟他们是与黄彭一同侵扰的边境,如果再有天秦势力从中助推、许以好处,三方势力一结合,对南楚南境造成侵扰也不是难事。
不难推测天秦的意图,就是要牵制南楚兵力,看来南攻战事不远了。
新垣平和他的同伴就是那个天秦势力的使者,他们依然留在闽越,也许是任务还没完成,也许是已经完成了但在撤离时发现了南楚军而走不了。
而且将离确定,他们一定是走海路来的。
在中夏大陆上,近海的郡县和水路发达的地带,如果要长距离迁移,那么通过海路会更加便利,再结合内陆江河转运,时间能比走陆路翻山越岭节省一倍以上。
再者,走陆路还要经过关卡,对带着不轨意图的人来说多有不便。
所以只要有能力坐船,水运就会成为首选的对象,其日夜兼程、行宿一体、不用停歇的超级优势,是陆路车马远远不及的。
这也是为什么将离命人沿着海岸去找可能停泊的不明船只,那很可能就是新垣二人的交通工具,船上没准会留有一些文书或者关于天秦线索。
不过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费周章的计划,将离不信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但要说同伙也还没有发现。
南楚军这么多人,已经往内陆推进了十里扎营设巡,声势浩大,如果有同伙的话,他们肯定会往更内陆的地方跑,去跟北闽桀部联系。
而骏部的村民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但现在还没有回来的踪影,如果没有骏部协助,那南楚大军孤身入林将会非常危险。
即使穿甲带弩,在闽越人的埋伏毒箭下,也亦如手无寸铁,闽越人熟悉山林地形,来去如鬼魅,外来者只能任他们偷袭,这是秦始皇手下将离屠睢的经验教训。
所以没有可靠的准备,贸然入林无异于送死,如果能与骏部人合作,取胜的把握至少会超过半成。
将离坐在帐外的火盆边烤火,手心被烤得暖暖的,但双脚依然冰冷。
这时从远处小跑过来一个士伍,行礼道:“将军,我等在距离此处往北二十里的沿海隐蔽洞穴里发现了一艘可疑船只,是中夏样式的小舟,细查之后确认周围没有接应,刚刚已将舟驶回甲营,等将军前去查验。”
将离盯着窜动的火光,眼神黯淡下来,这条小舟的来历应该与猜想的大差不离。
在他认出新垣平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和天秦的恩怨又回来了,并且会因为战事而持续发酵。
他搓搓手站起身,系好披风,朝士伍扬了扬下巴:“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