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个漫长的夏日里最后一只蟋蟀在长安城城东的一间酒屋里打哈欠。

店小二托着下巴趴在屋内角落里的一个枣红色小方桌上，看着大厅内唯一剩下的一位客人费力的嚼着花生米。这位客人从日落便进店，如今客人们早就走光了，只剩下这位被一桌子酒坛子完全遮住了脸的他。

“怀朔少爷，我们要打烊了，不如酒你带走回家喝？花生米也给你包起来？”店小二不耐烦的对着那名醉醺醺的客人说道，明明是个少爷却连盘酱牛肉都不肯点来下酒，只是点了小份花生米。

这或许是怀朔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件忧愁事，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小二儿，你敢催我？我祖上的花圃，比你这酒屋的十倍！哈不是！是百倍！也是千倍！还要大，哈哈哈，你学过术数么？家父当年来这里喝酒，就是喝通宵你们老板也不敢说什么！”怀朔已经醉了，这样挺好，让那颗思绪打麻的大脑能停下来，心里或许会少难受一些。怀朔祖传的家业是一片花圃，贩卖鲜花和制造香水。他也没有吹牛，在他父亲那一代的时候，长安城外有望不到边的花缝着远处望不到边的天际线。

怀朔用力撑起身体，从胸前的口袋中抽出一支淡紫色的花，只是有些皱巴巴的，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提着剩下的半壶酒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小二儿，送你一朵花，再送你一句话啊，呕。。。”话没说出口怀朔就扶着门吐了出来。吐完怀朔也忘了说话，像个被不熟练的艺人操控的人偶一般向前走，身后一朵淡紫色的小花也从酒屋里飘了出来，大概是小花不喜欢酒味吧。

今晚的风一点也不喧嚣啊，就是喜欢进到人的眼里把泪带出来。怀朔继承父亲的花圃一年了，怀朔亲自下地培育花，每天和家丁们一起劳作，他们家的鲜花和香水一直都是最受欢迎的，可是自从半年前，怀朔因为亏损卖掉了花圃一半的土地给别人，接着是又卖了一半，在接着又是一半，怀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没人买他们家的花了呢？

第二天清晨，宿醉后的怀朔洗了把脸，戴上大号的草帽，进到花圃里去看看他那些可爱的小花。花都是好花，可却卖不出一支。

“哟~那朵好漂亮。”说话的是璇玑，她经常喜欢来怀朔的花圃里看花。

“喜欢啊，喜欢就给你喽？”怀朔掐掉地上那朵蓝色的花递到栏杆外璇玑的手边。

“心情不好么？”璇玑把玩着小花说。

“您这是废话么，花圃都这个样子了，再这样接下来我就得考虑卖了自己去挖煤了。”怀朔将铲子竖着立在土里，下巴放在手柄处望着一望就到边的花圃叹了口气。

璇玑把花放进左手边的口袋“去城里转转吧，今天不会有进货商来你这进花的。”

“啊？”

这里是长安城最大且唯一的一座花卉市场，本来是没有这个地方的，大家买花都是到花圃里自己选择自己摘，一对一营销，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了这个市场，市场的工作人员到城外的各个花圃收花，然后由花卉市场的人来卖，他们管这个叫第三方营销，他们作为担保让消费者放心。由于怀朔一心都在自己的花圃上，这个市场他从没来过，只是负责帮人把自家的花搬上马车运到城里。

“年轻有为的花圃少爷，看到别人家的花有什么想法么？”璇玑拿着在怀朔田里摘的花很有兴致的和其他商铺的花做比较。

“嗯，是比我家的好看些，但有些觉得不对，又说不出来。”怀朔挠了挠头。

“说不出来好办，带回去慢慢欣赏，大叔，这盆花怎么卖？”璇玑说道。

“一两银子你就能带走。”大叔坐在躺椅上慢慢摇着蒲扇驱走剩下的夏天。

“啥？一两银子？你是在开玩笑么？！一朵花你卖一两？”怀朔情绪有些激动，这架势好像是要去掐着那大叔的脖子。

“现在都这价，能买的起的都不在乎这一点，小伙子没钱还是去路边摘小野花回家插吧”大叔又摇了几下扇子。

喧嚣的夏末里往往是情绪最敏感的时候。

“我拆了你这破摊子！你这是奸商！”怀朔已经要跳起来了。

“欸你别激动别激动”璇玑赶紧拉着怀朔走到一边。“这个价钱不对么？”

“他们市场的人从我们花圃里进花！进价是文！我当年对外卖也是才卖5文啊！”怀朔觉得世界有点在晃，一定是昨晚酒没醒，这都是假的。

“对对对！我们还要去看看我家的花是多少钱！”怀朔终于意识到关键了，不由分说拉着璇玑往里跑。

然后他们转了好多圈，在各大最受欢迎的展览柜前寻找，在人流量最大的一条展示街找，最后在最角落里找到了怀朔家的花，一个趴在桌子上睡觉流着口水的小孩儿大概是负责看摊的。

“唔，是你家花么？好脏啊。”璇玑迷惑的拿手里的花和盆里的比对。

“每个花骨朵都经过我的手，浮上一层土我也认识。”怀朔脸色特别难看。

“小弟弟小弟弟醒醒”璇玑抓了抓那小孩儿油腻腻的头发，好久没洗头了这孩子。

小孩儿皱着眉头睁开眼，用袖子大力的擦去口水，嘴角撇的像个扁担“买花？”

“这花你怎么不擦擦，都落土了，而且你还没浇水，马上就要死了啊”怀朔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一般心疼的用手帕去擦那些花。

“2两银子，不带花盆”小孩儿抓了抓腿角。

怀朔从怀里拿出一大袋银子重重摔在桌子上，激起的粉尘让那个小孩儿玩命的咳嗽，咬牙切齿的说“我都买了”

“带花盆2两文。”

“我说我都买了你是聋了听不见么？！”

怀朔黑着脸拉着比他还高的小车，车上面载满了灰沉沉的花。

“你疯了？把钱花在这上面？”璇玑从后面追上来。

“这些花我是对待孩子一般的对待！他们怎么能这样！”怀朔突然特别想家，想小时候看着乡里乡亲都来自己花圃里赏花买花，父亲在和乡亲们聊天唠家常，他就在一旁铲沙土的时光。

“那你就这么算了么？”璇玑抓住怀朔的衣服，喘了几口气。

怀朔停下来，后面的花车由于惯性撞了怀朔一下，怀朔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还能怎么样？他们这是欺负人啊！”

“你的利益没强行毁坏了，他们哄抬价格赚取高额的差价，把你的花放在角落里恶性竞争，你的权益受到了损害啊，你要去维权！”璇玑看着不争气的怀朔说道。

“没用的，家里老爷子临终前跟我说过，别去找衙门，别去报官，我们商人是没有地位的，没有的”怀朔接着拉着小车背着夕阳走去。“璇玑你回去吧，我累了。”

“欸欸欸你们俩别挡路，我们去送信誉回访单呢。”几个人急匆匆的走进大门，发现了挡路的怀朔和璇玑。

“什么信誉回访单？”璇玑问道。

“大门外有，自己看”几个人不耐烦的进去了。

璇玑好奇的出门，看到了一个木板，上面刻着所有在销售商铺的信誉排行榜，顾客消费完之后便可以给商铺投票，票数最多的会写在最上面，璇玑从最上面的几千票看到底，发现了票的“怀朔庄园”

“怀朔！”璇玑扭头喊道。

大概怀朔走的比声速还快吧，声音始终追不上怀朔。

从前的日色过的慢，车慢，邮件慢，有时候望着天就觉得似乎再也过不完。

璇玑一个人来到了花卉市场的负责人办公室。

“哈~又是一个年轻帅气的花园主，来来来，看茶”这是胖先生，整个花卉市场都是他的，也是他一手提出了第三方销售的主意。

璇玑一身男儿打扮，将头发束起来，装作是一个刚刚继承了父业的少公子。

“哈哈哈，敢问公子家田多大呢？”胖先生端了一杯茶放在璇玑面前的黑色大理石桌上。

“没怎么算过，我骑马围着花圃开始跑，大概需要一炷香才能从东到西吧。”璇玑展开一纸扇，上面写着“惟图愉悦”。

胖先生听完后笑的更大声了“好一个公子哥啊哈哈哈哈哈，那不如咱们谈谈合作的问题吧，您知道的，现在这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花圃都得在我这卖花，私自卖花已经被官府停止了，咱这更规矩哈是不是哈哈哈。”

“好啊，怎么个合作法的？”璇玑挑了下眉。

“公子一看就是率性之人，那咱直接说，五千两纹银是入会费，每个摊位五百两一个月，你的花和香水在我这里卖，利润我三你七。”胖先生从桌里摸出从南方运来的槟榔，缓缓地放进嘴里，两脚翘在桌子上。

“入会费竟然如此之贵？官府根本就没有规定有什么入会费，你只是提供了一个销售摊位而已，说白了就是个大房东而已。”璇玑轻轻皱起眉头。

“哈哈哈哈那是一方面，因为我在官府那里拿到了独家销售资格，所以我这里定价完全就是由着咱们来，你以前卖5文的花，我这里给你好好包装一下，包装你懂么？我这里有太多包装的方法，不管你那里的花是什么品种或是香水是怎么个品质，5两都没问题啊！”胖先生夸张地嚼着槟榔。

“若是我不交呢？”璇玑将扇子合起来，插在怀里。

“哈哈哈哈，公子哥啊，你认识城东门外的怀朔那小子么？也是刚正不阿啊，就是不交入会费，哼，你看看他被我整的惨的，他的花我放在最角落去卖，无人帮他打理，你看看惨淡的，哈哈哈，他马上祖上基业就没喽”胖先生吐出嚼了一半的槟榔，帮他捎来的人说这个要少吃，惜命的胖先生永远这么细心。

璇玑从花卉市场的大楼里走出来，是什么都变了，还是什么都没变？她看着落日融进地平线，也许该去城西看看。

夜晚天降大雨，会是雨滴乱了染坊的涟漪么？怀朔抱着酒坛子在花圃里躺着，摇头晃脑仿佛还是当年私塾里的小孩子，嘴里念叨着自小背诵的诗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呵~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啊哈哈哈哈哈哈，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呀吼伊嘿喽。”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谁错了，他还记得半年前，那个喜欢嚼着槟榔的胖子走进他们家的宅子，那个午后的阳光特别暖，他刚刚沏好了一壶茶，坐在祖传了四代的红木椅上，手放在上面就好像是爷爷和父亲都像小时候握着他的手一样，慢慢地告诉他“人就该像这红木一样”。他向胖子表示摊位费会交，但入会费是不会缴纳的，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让胖子走了。

梦里也会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么？怀朔想。他感觉喉咙很干，睁眼看到是在自己的房里，自己昨晚喝醉后又自己回来了？怀朔挠了挠头，晕晕的，看来是着凉发烧了，吃力的支起身子想下床喝些水，他的紫砂茶壶，他八岁那年父亲送给他的小物件，第一次喝那种涩涩的叶子泡出来的水，他告诉父亲他觉得这是红薯味的，父亲露出的是欣赏的颜色。茶壶里有水，还是热的，壶下压着一块手帕，怀朔拿起来凑到眼前去看“醒来后先喝水，然后速到城中衙门，璇玑留。”

“传！被告胖先生上庭！”“传原告怀朔上庭！”“传原告律师璇玑上庭！”一声云板响彻，公堂明亮，墙上是刻画的浪花青天红日，十八条水火棍并立两旁，一张铁青色脸庞的老先生端坐在大堂之上，好不威风！怀朔刚刚看完留言水还没喝到嘴里就被几个捕快破门而入从家里带走了。

“喂，你喝水了没？宿醉的话早起喉咙很干吧”璇玑偷偷碰了碰旁边一脸迷茫的怀朔。

“这是什么情况？我们怎么在这？你怎么一身男儿打扮？律师又是什么？”怀朔低声的回应。

“我只问你喝水没，怎么那么多问题，待会儿你不要说话，我帮你赢回家业！”璇玑字字清晰地吐出。

云板又一次惊响，余声似乎流进了缝隙。“被告胖先生。”堂上的老先生声音洪亮。“原告的律师控诉你罪名五条！其一，私自哄抬物价，其二，收购小作坊的劣质产品，其三，将旧花染色再次出售，其四，虚假操控信誉排行榜，其五，私自收缴高额入会费，你可知罪？”

胖先生倒是从容，从一旁走出，跪下双手在头顶抱拳下拜“大人，草民一直诚心经商，市民都有目共睹，草民创办的花卉市场让市民如此方便的购物，一心只为替官府分忧，以上罪名草民从未做过啊，请大人明鉴！”

“那倒好，本官昨日与这位律师夜谈许久，今日就让他与你说说吧。”老先生向璇玑伸手示意个请。

璇玑健步上前，弯腰拱手“大人言重了，小人也只是有什么说什么”

“等等等，什么律师，没听说过！”胖先生怒视着璇玑，发觉他便是那日的公子哥。

“胖先生真是贴心，如此危机关头还会惦记着别人，我时间不多，急着吃午饭，咱们直入正题”璇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一个装着赤红色的液体的瓶子“胖先生，认得这个么？你别说话，这是我在城西一间很破的小作坊里找到的。”

璇玑随即有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白花“大人您看，这是我在花卉市场的采购车里找到的”璇玑轻轻打开瓶子的盖子，弥漫出一种让怀朔很熟悉的香味，是那天在市场他闻到那朵花的味道！当时就觉得不对，似花香却味道太过浓烈，丝毫的差别都不会被怀朔忽略，怀朔三岁起就在花圃里跑着玩了。

璇玑将白花浸入瓶子，再拿出，呵，好一朵娇滴滴的红玫瑰。

“别急胖先生，我喜欢一次性把事情说完。”璇玑又向老先生拱手“大人，可否让那些证人也一起上来呢？”

“呵呵呵，准了”老先生抚了下山羊般的胡子。

十几个平民打扮的人被捕快带进入大厅，颤巍巍的跪在庭前。

璇玑说道“大人，这便是那些受了胖先生好处，每日填写一些虚假的信誉回访单交给市场的信誉排行榜管理员，以此来将那些被市场着重培养的商家抬到信誉榜首，给消费者造成虚假信息。”

“是这样么？”老先生鹰似的眼睛盯着那群跪在地上的平民。

“是。。。是的”“大人！这一定是他故意找来的演员！大人他是在设计陷害我啊！”胖先生这时有些着急了。

“大人，这些人的家中有大量的信誉回访单，现在大人您便可派人去家中搜查，并且在胖先生的书柜夹层中，有这些人的名单和上交的回访单数，用以发工资，大人也可派人去查。”

璇玑冷冷的低声再对跪在地上的胖先生说道“你有办法收买他们，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再次站在正确的立场上。”

“至于哄抬物价和不合理的高额入会费，我想随便找一些花圃的老板就能知道了吧。”

大堂里乱糟糟的，却又静的吓人，怀朔傻傻的站在一旁，这一切真的都是真的么？数十个捕快被下令搜查胖先生的办公室和市场的仓库，那个地上颤抖地喊着冤枉的人真的是胖先生么？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平民的璇玑会站着和威严的府尹说话？璇玑此时注意到了出神了的怀朔，“真的不喝杯热水么？”

又是夏日晴朗，怀朔哼着小曲拿着花洒给花一排排的浇水。

“哟~少爷今天心情不错嘛。”璇玑今天穿了一条花色的波西米亚裙。

怀朔听到是璇玑的声音，将花洒放到一旁，摘掉草帽移步到围栏处。

“啧~璇玑啊，最近花圃还有一些状况。”

“哦？又怎么了？”

“这些花啊最近无精打采的。”怀朔一脸愁相。

“你家花成精了？”璇玑撇了下嘴，怀朔又神经病了。

“这些花啊，夜里总喜欢说话。”怀朔幽幽的说。

“你再胡说八道我走了啊，城里今天有集市，我想去看看。”璇玑说道。

“它们说要是璇玑姑娘来当花圃的女主人？”怀朔紧张地地盯着璇玑的眼睛。

“那你怎么说？”

“啊？”怀朔一脸蒙蔽。

璇玑笑了笑一巴掌拍在怀朔头上“下次表白用第一人称，要不我还以为我要嫁给花呢？城里集会去不去？”

怀朔挠挠头笑起来“去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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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这个世界

许每个看过故事的你，一夜好梦。晚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