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十五章 知机而退
作者:韬文略武      更新:2019-08-01 16:44      字数:3804

陈平窝着一肚子火,回到自己的书斋,脱下长衫,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坐进椅子里,托着右腮,陷入深思。

按理说,皇帝给他加封三千户食邑,黄金二千斤,他应该高兴才是,然而当这个狭小的书斋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候,他却耷拉着脸,心中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在朝廷上,他当着皇帝的面子,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样子,在群臣同僚面前,他兴高采烈,笑得那么甜,笑得那么爽。如今一回到书斋,他的态度为何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

这要从皇上的封赏开始说起,皇帝这次封赏本来无可厚非,十分必要,十分及时,但对周勃的封赏却多得出奇,远远多过其他五个人。如果单纯论功劳的话,周勃的功劳的确比他大,比其他几个人大,他也承认这一点,只是皇上把周勃的封赏排在众人之上,让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多多少少有些难堪。

陈平与周勃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战争年代,周勃与灌婴多次到刘邦的身边诋毁陈平,之间的关系比较紧张,到了吕太后掌权的后期,出于政治的需要,经过陆贾撮合,两个人言归于好,上演了一场将相和的精彩好戏。在平定诸吕的叛乱中,两个人同心同德,精诚团结,把朝廷中吕姓彻底铲除。之后,他们两个共同拍板,把势力弱小的刘恒从代国召回来,扶持到皇帝的位置。他们彼此了解对方的性格、才华和能力,至于谁吃几个包子和喝几碗汤,都知根知底。

想到这里,陈平喃喃自语:“都说我会看形势,可今天的形势对我这个右丞相是大大不利的,皇上既然把周勃的功劳放在众臣之上,下一步的寓意是十分明显的。”

他接着想:“战争年代,我的功劳比周勃大,可这一次平定诸吕叛乱,我的功劳比周勃小,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

倏忽,书斋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原来是儿子陈贾来了,陈贾刚刚进入书斋,就感到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再看爹的脸色,只见他脸色铁青,没有一丝笑意,不觉心中纳闷,怯生生问道:“爹,咱加封了食邑和黄金,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一个人呆在书斋里忧形于色?孩儿愚钝不解。”

陈平瞪了儿子一眼,长叹一口气,用教训的口吻说道:“你懂什么?”

陈贾被父亲一训,脸不禁一红,一直红到脖颈,看着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儿是不懂爹的……心思。”

陈平又一声长叹,给儿子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也是一句让儿子十分震惊的话:“爹是一个善于看形势的人,爹现在的右丞相位置难保了。”

陈贾觉得父亲在平定诸吕叛乱中立了大功,拥戴代王继承皇位也是遍结诸臣,一言九鼎,如今不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大臣面前,在百姓面前,都是一个让人尊敬的丞相,正应该风光无限,一时无俩,睡得香,吃得香,笑得甜,然而父亲却唉声叹气,忧虑重重,这一切很反常。不过他平时对父亲比较敬仰,知道父亲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父亲是一个站得高、看得远、料得准的人,其智谋不在留侯张良之下,常常有超人的表现,一向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料事如神的形象与化身,可现在父亲脸色这么难看,一定是父亲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绝非空穴来风。

想到这里,陈贾百思不得其解:“爹何出此言?”

“难道从皇上的封赏看不出端倪来?”陈平冷冷地回答。

“呃。”陈贾恍然大悟,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心思,摸着后脑勺,大胆猜测说:“周勃得到皇上的封赏比其他人多,难道是他让父亲不高兴?”

“可以这么想,但不可以这么说,换一句话,就是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陈平毫无表情,冷血如铁。

陈贾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政治这种东西真的无情,昨天还是亲密的战友,说不清哪天反目成仇。

陈平似乎看透儿子的心思,脸上稍微有了一丝血色,那表情虽然痛苦,却比较开明,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虽然周太尉抢了我的风头,抢了大家的风头,但为父绝不是那种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人,也绝不干损害朝廷、损害百姓、损害他人的坏事,为父决定了,与其尸位素餐,不如急流勇退,把右丞相让给功劳比我大的周太尉。”

陈贾惊呆了,他为父亲的“退避三舍”惊呆了,刚才父亲还是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暗生闷气,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终于做出一个忍痛割爱的选择。这是深思熟虑的表现,这是心胸豁达的表现,这是一个典型的智者。他久久地看着父亲那张严肃的脸,觉得这张脸是这个尘世最善良、最灿烂、最好看、最智慧的一张脸,眼角不禁溢出激动的泪花。

“既然爹准备这么办,那你如何向皇上开口?”陈贾把泪揩净,轻声问道。

陈平胸有成竹地回答:“为父自有分寸,不能让皇上感觉到我在闹情绪,撂挑子。”

父子俩计议已定,走出书斋,走向厨房,坐下来,慢慢享用厨子已经做好的饭菜。

翌日,陈贾来到未央宫,向刘恒替父亲告了几天病假,刘恒稍微沉吟一下,便欣然批准。

陈贾走后,刘恒陷入深思:“丞相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封赏之后生病,这病得的有些蹊跷,也许他真的病了,也许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如果他真的病了,朕是不是应该去探望他一下,以显示皇帝对功臣的关心,但如果他什么病都没有,皇帝去探望他,反而会让他感到尴尬。”

“也许他得的是心病,试想周勃中了头彩,他这个右丞相能服气吗?看来比较难。在封赏这个事关全局的大问题上,平心而论,朕论功行赏,不偏不倚,无可挑剔。”刘恒的大脑不停地飞转。

大臣袁哙走进宫来,向刘恒行了叩拜大礼,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缓过神来,亲切地问道:“袁卿有何高见要陈奏?”

“臣有一兄弟,名叫袁盎,字丝,正直无私,宅心仁厚,很有才干,臣想保举他做官。”袁哙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在皇帝面前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看袁哙坦荡无私,刘恒爽快地回答:“朕记住了,下一次有机会,可以考虑。”

听了刘恒的话,袁哙辞别刘恒,高高兴兴走出宫门。他刚走,张武走了进来。

张武是刘恒的心腹,圣眷方隆。只见张武走近刘恒,向刘恒禀奏:“南阳郡堵阳(今方城县)人张释之,字季,自幼勤奋好读,尤其喜欢读为民伸冤、秉公办案的故事,家中很富有,向官府捐钱求官?请陛下圣裁。”

刘恒笑了笑说:“有钱人买官,朝廷可以卖给他们一些虚职,这件事你看着办,就让他当骑郎,跟随朕做侍从吧。”

张武走后,刘恒斜倚在御座里,脑子仍然不肯休息,仍然想着陈平的病:不仅陈平不服,灌婴也肯定不服,刘襄、刘章、刘兴居更甭提了,特别是那个想当皇帝的刘襄。

由此他想到朝廷今后的人事布局:审食其是吕太后的党羽,这个坚决不能再用。周勃一直统帅军队,不能让他再干,应该往前挪一挪,名正言顺地削掉他的兵权。陈平、灌婴等大臣对周勃的封赏过重有意见,其实也是一件好事,通过这件事,朕正好可以把丞相一分为二,把国家大权平衡分配,达到离间他们关系的目的,让他们互相牵制,保持斗而不破的局面。只要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朝廷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想到这里,刘恒的嘴角轻轻一撇,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看来朕不能简单处理陈平生病这件事,这里边的政治太大了。朕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看陈平这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能生出什么新鲜的花招?

几天过去了,陈平的假期满了,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上朝觐见皇帝。

刘恒单独召见陈平,陈平赶忙跪倒,叩头谢恩:“谢陛下。”

刘恒满脸笑容,轻声问候:“听说卿生了病,朕甚念,不知卿病怎样了?”

“承蒙陛下厚爱,臣的病好了许多,臣深深感谢陛下的关心,但臣是一个知无不言的人,臣想辞去右丞相一职,告老还乡,赋闲在家。”陈平的话虽然轻,却不像开玩笑。

听了陈平的辞职报告,刘恒瞪大双眼,惊讶地问道:“丞相辞职,这是何故,难道朕怠慢丞相吗?”

“非也。”陈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刘恒有些不明白了,心说别人跑官、买官,都弄不到一官半职,陈平倒好,想主动辞去炙手可热的宰辅,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陈平问道:“那是什么原因?”

“请恕臣直言,臣方敢说出病因。”

“但讲无妨。”

陈平面对皇帝,为难地说出自己的病因:“臣既有外表偶感风寒之病,也有侵入五内的心病。”

听了他的话,刘恒笑了,暗暗想:“看来朕猜对了。”

“臣跟随高祖打天下的战争年代,周勃的功劳不如臣;平定诸吕叛乱时,臣的功劳不如周勃。臣心甘情愿将右丞相一职,让给周勃接任,这样的话,臣的心才能安生。”说到此处,陈平神采奕奕,眼睛里精光四射。

刘恒频频点头,心说陈平不愧是一个随机应变的豪杰,水平高,说的句句在理,可自己不能马上答应他,这样做显得自己薄情寡义。他想了想,动情地说:“丞相一番话,让朕深受感动,朕觉得丞相是一个情趣高尚、不恋官位的栋梁之才,这与那些尸位素餐的蝼蚁之辈有着天壤之别,朕与国家一天也离不开像丞相这样能识大体的股肱大臣。”

陈平呜咽不已,执意请求辞去右丞相一职,刘恒一心一意挽留,最后双方让步,达成让功劳最大的周勃升任右丞相,让陈平降为左丞相的协议。

没多久,刘恒根据形势的需要,根据各方的意见,调整了朝中的人事,周勃升任右丞相,陈平徙为左丞相,灌婴升任太尉,张苍依旧担任御史大夫。

那位宅心仁厚的袁盎当上中郎,从此开始走上一条坎坷不平的仕途。张释之如愿以偿地当上骑郎,跟随在皇帝的左右做侍从。

只有左丞相审食其被罢免,他作为吕太后的情夫,作为给先帝刘邦戴绿帽者,大逆不道,罪行通天,没有被清算,算烧了高香。他感到很幸运,二话不说,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府邸,优哉游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