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长沙的贾谊听说这件事,对皇帝自作多情的乖谬做法不以为然,独自立在湘江岸头,蹙着眉毛,望着滔滔而去的江水,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回到自己的住宅,奋笔疾书,缮写一篇奏章,飞马快递,送到宫廷。
“又发表高论了。”刘恒展开竹简,只见上边写道:“淮南王悖逆无道,徙死蜀中,天下称快。今朝廷反而尊奉罪人子嗣,势必惹人讥议,且将来伊子长大,不知感恩,只想为父报仇,岂不可虑!”
看罢贾谊的奏章,刘恒把奏章轻轻地放到案牍,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看着庭院里的红花碧草,不禁喃喃自语:“贾谊啊,贾谊,都说你熟读经史,聪明过人,而朕看了你的奏章,觉得你与朝中那些哓哓不已的大臣没什么区别,不过如此。”
贾谊的奏章并不符合刘恒的心意,他不断摇着头,嘴角浮现一丝苦笑,轻轻叹道:“不管朕是否愿意,刘长都死了,他的死在朝野引起不同的反应,同着朕的面,大臣们都说刘长图谋造反,罪该万死,可他们在背后说什么,那就不好说了,特别是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把这一切简单地归纳为兄弟间的相互残杀,朕不愿意在历史上背杀亲兄弟的恶名,不做一些让步是不行的,又有几个大臣理解朕的苦衷呢?”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重新返回案牍前,坐下来,笑着说:“贾谊啊,贾谊,你的建议虽然没有错,但可惜的是,朕不能采纳。”他继而想到:“贾谊一介书生,远在千里之外,仍然关心朝政,不失一位忧君、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想当初,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嫉妒贾谊,朕从保护他的角度,把他贬谪到长沙,到现在已有五个年头,五年来他吃了不少苦头,受到不少磨练,加上现在周勃在家赋闲,灌婴去世,排挤他的氛围不存在了,该把他调回朝廷了,毕竟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章高手,不能让他在长沙长期窝憋。说心里话,朕挺想他的。”
当刘恒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张苍,张苍自然赞成,因为贾谊是他的得意弟子,把贾谊从长沙调回来,符合他的心愿。既然国君与丞相不谋而合,那下面的程序简便得多。就这样,刘恒派出使者,来到长沙,宣读诏书,调回贾谊。
公元前173年,贾谊接到调回的诏书,满心高兴,他告辞长沙王吴著和同僚,与使者一道,携带家眷,返回长安。
当巍峨壮观的未央宫映入贾谊的眼帘,他的心兴奋异常,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恰值刘恒举行祭神仪式刚刚结束,静静地坐在宣室殿,当即召见他。
贾谊一向倡导礼仪,自然礼数周全,他行过大礼,刘恒让赵谈搬来一个锦墩,赐他坐下。君臣重见,格外亲昵。刘恒亲切地说:“先生瘦了,也晒黑了。”
“南方气候炎热而且潮湿,臣刚到长沙的时候,不服水土,岂能不瘦,岂能不黑?”贾谊回忆起当初刚到长沙时的情景,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先生受苦了。”刘恒调侃说:“只恐怕当时的心情也不好,《吊屈原赋》、《鵩鸟赋》就是最好的写照,常言说得好,文为心声嘛。”
贾谊回首往事,不堪其苦:“臣不敢说假话,臣当时蓄势待发,准备展翅高飞,辅佐圣上,开创盛世,没想到突遭贬谪,远离京都,来到荒僻偏远的长沙,心绪纷乱,感到全身好像一下子掉进冰窖,从头顶到脚下都凉透了。”
刘恒面带微笑,宽慰道:“这下好了,朕惜才如渴,再也不会让你到荒蛮的地方,同时希望你今后心量放大一些,不能动辄把大臣间所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简单地归结为小人排挤君子,好像自己多么高尚纯洁,别人多么卑鄙无耻。”
“臣谨记在心。”贾谊站起来,拱手作揖。
“别搞那么紧张。”刘恒摆摆手,告诉他君臣之间不要太拘泥,随后话锋一转,摆着一张谦和的笑脸,谦虚地说:“在你到达之前,朕正祭拜神灵。”
谈到神,贾谊的兴趣好像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他打开话匣子,说出自己的见解:“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无不信神敬神,神是一种存在,是一切的创造者和控制者,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刘恒饶有兴趣地说:“愿闻其详。”
贾谊扬起两道浓黑的眉毛,一双深湛明亮的眼睛射出炽热的光芒,绘声绘色地说:“荀子说:‘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所谓自然之神就是宇宙的微妙变化,万物都是由于这种微妙变化而生成。”
……
夜幕降临,月上树梢,听了贾谊的高论,刘恒闻所未闻,颇感新鲜,精神头来了,忘记时间,忘记疲倦,忘记用膳。
宦官赵谈进来,提醒皇帝说:“陛下,该用膳了。”
刘恒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宦官点着烛灯,宣室殿灯火通明,他满脸泛着明亮的光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几年不见,先生学问渊懿,让朕耳目一新。朕要洗耳恭听,你去把饭菜端来,让朕与贾先生共进晚餐。”
听皇上说要挽留自己一块进晚餐,贾谊也不好意思站起来告辞,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须臾,宦官们端来饭菜,无非四个素菜、几个馒头以及两碗小米粥,君臣二人拿起筷箸,有滋有味吃起来,吃得干干净净,宦官们进来,把饭碗端走。
等君臣二人把杂事办完,重新返回宣室殿,继续探讨神的话题。刘恒突然发问:“神有形乎?”
“有形。神的种类不同,形状也就不同,比如在上古时代,人们把天分为东西南北四宫,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名,以每部分中的七个主要星宿连线成形,以其形状命名。”贾谊侃侃而谈,不慌不忙。
“哦,哦。”刘恒侧耳细听,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把身子挪近贾谊,听他娓娓道来。
“东方七星角、亢、氏、房、心、尾、箕形状如龙,因而称东宫为青龙;西方七星奎、娄、胃、昂、毕、角、参形状如虎,因而称西宫为白虎;南方七星井、鬼、柳、星、张、翼、轸形状如鸟,因而称南宫为朱雀;北方七星斗、牛、女、虚、危、室、壁形状如龟,因而称北宫为玄武。”贾谊滔滔不绝,越讲越带劲。
刘恒伸直腰,榛色的眸子在明亮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芒,把嘴对着攥紧的拳头,长嘘一口气,好奇地问道:“神都有哪些功能?”
烛光把贾谊照得满面红光,他兴致勃勃地答道:“不同的神有不同的功能,如青龙白虎掌四方,朱雀玄武顺阴阳。”
谈到龙,刘恒兴趣被激发出来,他再次把身子挪近贾谊,说:“请先生详细谈一谈龙。”
“青龙麒麟首,长蛇身,鲤鱼尾,面有长须,犄角似鹿,有五爪,相貌威武,威震四方。从我朝开始,龙被确定为皇帝的象征,如高祖乃赤帝之子,提三尺之剑,斩白蛇起义,成为一代真龙天子。”
“龙有几子?”
“俗传龙子九种,各有所好,一曰贔屃(bixi),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二曰螭(chi)吻,形似曾,性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而小,性好叫吼,今钟上级星也;四曰狴犴(bian),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五曰饕餮(taotie),好饮食,故立于鼎盖;六曰蚣蝮(bāfù,),性好水,故立于桥柱;七曰睚眦,性好杀,故立于刀环;八曰金猊,形似狮,似好烟火,故立于香炉;九曰椒图,形似螺蚌,性好闭,故立于门铺。龙是大汉朝的图腾,授命于天,威泽四方。”
君臣二人谈话投机,如胶似漆。贾谊知无不言,直抒块垒。曾几何时,他漫步在湘江两岸,为自己的才能不能正常施展而不知感慨过多少次,奋激过多少次,现在却因为谈论神的故事而得到皇帝的青睐。人世沧桑,宦海沉浮,真是不可捉摸。
一轮昏黄的弯月悬在天幕,将未央宫的轮廓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月光中。周围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蛐蛐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偶尔吹来一股清风,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听罢贾谊的讲解,夜已三更时分,刘恒仍然没有睡意。他看贾谊神色有些疲惫,连打几个哈欠,便催他早些休息:“时候不早了,先生连日来赶路辛苦,早些休息,咱们改日再聊。”等贾谊走后,他退入寝宫,自言自叹:“快五年没见贾生,自以为他不如我,谁知今天一谈,方知我不如他呀。”
唐朝诗人李商隐读史看到这个情节,感慨万千,挥笔立就:“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对刘恒迷信鬼神、不重人才提出尖锐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