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如果不是这场雨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243

“如果……咳咳……如果不是这场雨……咳咳……老朽……老朽还可带公子去息鸣山看看……咳咳咳……那株……咳咳……那株槐树啊,很灵……咳咳咳……”

窗外,雨不断线哗啦啦下得痛快,院子里,黄土被雨水浸湿又被一线一线的大雨砸出大大小小的泥坑来,深深浅浅的泥坑盛满混浊的雨水,又在新的雨水落下之际四溅飞起,如同一群翩翩起舞的异域舞娘,在乐声交杂中演绎无人能懂的狂欢。

侧卧在床的老人沉闷的咳嗽声被嘈杂的雨声盖过,但伫立窗前的男子仍能听清掩藏在嘈杂雨声之后以及沉闷咳嗽声之下那死气沉沉的叹息。

老人见男子并未答话,待咳嗽缓了一些,又微抬起上半身望着窗前伫立的那位如谪仙般的男子道,“我家那头老黄牛……咳……病了……咳咳……病了大半个月,我走投无路……咳咳……去那株槐树前跪拜……咳咳咳……”

“莫要说了。”男子淡淡开口,收回眺望大雨的视线,不经意低头,但见窗下竹桌上斑驳铜镜里映照出一张阴柔秀美的脸,若非隆起的喉结和胸前的平坦,这幅模样怕是要被人误人为倾城佳人了吧。

“你好生歇息,我去看看你说的槐树。”男子说罢转身,跨步至门口推开门,雨声毫无遮掩传来,或打在蕉叶,或打在屋檐,或打在瓦片,或打在石板,滴滴交错,声声纠结,热闹如凌浮城内的早市。

男子带上门,不曾拿起门边那把油纸伞,只身走进大雨里,然湿地的泥泞溅不上他的鞋,如线大雨湿不了他的衣,他依旧清爽洁净翩然如仙。

大雨里来了一阵风,吹起他用木簪素绾的青丝,吹落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艳粉色槐花。

男子偏头,定睛看着那朵稳稳落在他肩头的槐花,耳边传来一个细小稚嫩的惊呼声,“啊!完了完了,要被发现了!”

男子停下脚步,在雨中站立片刻,挑眉抬手,那素长的手在离肩头一寸之地停顿片刻,最终又缓缓放下。

“呼~~还好还好,没被掸下去……”耳边那个稚嫩细小的声音带着庆幸,男子望着面前被大雨迷蒙的山路勾唇笑了起来。

大雨愈发酣畅,整座息鸣山弥漫着朦胧水汽,崎岖的羊肠山道上,那飘然如谪仙般的男子听着耳畔稚嫩细小的声音欢快唱着不知名歌不觉笑意更深。

“……大雨倾盆啊,淋湿我身,有幸遇上你啊,为我遮一分……”男子肩头那朵精巧槐花仍旧不知疲倦唱着即兴歌,不知不觉男子已走进息鸣山深处。

“就是这里吗?”男子站在一株大槐树前轻声低语。

雨水滴落树叶凝聚成更大的水滴从树顶漏下,仿佛水帘洞一般,艳粉色的槐花被风雨打落满地,点缀着地上湿润的草地,宛如少女衣裙上细碎的绣纹。

“哈哈~总算到家了。”那个稚嫩细小的声音开心叫唤。

大雨里交杂的风吹落男子肩头的槐花,那稚嫩细小的声音惊叫起来,男子垂眸,摊开手接住,那槐花恰巧落在掌心生命线的尽头。

“呼呼……吓死我了。”那小槐花惊魂未定,静静躺在男子手心喘着气,男子听着好似能想象一个身着艳粉色衣裙的少女堪堪落地后一手拍着胸脯庆幸未曾摔到的模样。

男子唇畔笑意未减,稍稍弯曲手指,为掌心的槐花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雨,他稳稳朝那株大槐树走去。

直至大槐树粗壮的枝干前,男子立定,唇瓣微动,无形屏障消失,风雨肆无忌惮,然男子全然不在意透过槐叶的豆大雨点打湿衣裳,他握拳前伸,直至伸到槐树干那凹陷的小孔洞处才摊开手,小心翼翼将那朵小槐花置于孔洞内。

“呀!真是个好人啊!”小槐花欢快道,稚嫩细小的声音如同三四岁孩童般。

当那槐花落入孔洞,只见一抹红色从槐花处流出,哧溜一下滑入孔洞深处,男子头顶树叶哗哗作响,好似同大雨比谁嗓门大一般。

待槐叶止响,男子只觉头顶越加黑沉,原本如水帘洞般的槐树下此刻被茂密的花叶遮挡得密不透风,不曾落下一滴雨水,而槐树边缘,雨水成线仿若小小溪流。

远望过去,那株槐树如同大雨迷蒙中一把红绿相间的油纸伞,伞下,伫立着一位淡蓝衣男子,如妖亦似仙。

“嘻嘻~虽然你听不见我,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的,若非是你,我这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精魂就要毁于一旦了。”稚嫩细小的声音再次响起。

立于槐树下的男子收回目光,不顾地上润湿的草色,长袍一掀靠坐槐树下,沉吟片刻,男子淡淡开口道,“你这小妖倒是有趣,山脚那老头与你有何干系?”

“咦?哪有小妖?整座息鸣山就我一只妖……啊?莫非他在跟我说话?”

男子闻言又笑起来,反手轻叩槐树干,又道,“自然是你,息鸣山唯一修得精魂的槐树妖。”

“你你你……你能听见我?那……那……”槐树妖语无伦次说着,言辞激动,好似又害怕又欣喜。

男子似知晓槐妖所问,答道,“自你落在窗檐上那一刻,我便发现你了。”

“那么早!那……那……”

“自然是想看看你这道行微弱的小妖意欲何为。”

“我……我……老头许久未上山了,我只是……想知道他家的老黄牛病好了没……”

男子挑眉,左手仍旧轻叩着槐树干,他叩得极轻极轻,在雨里完全听不到声音,然头顶花叶剧烈颤抖,树冠边缘笔直的雨线亦歪歪斜斜,仿佛乱了节奏的鼓点,毫无规律四散。

“就为了看一头黄牛,你一个连人形都未修得的小妖便愿冒着魂灭的风险从本体上分离神魂?”

槐树妖细声哼唧,似是承受了极大痛苦,缓了一会儿这才颤声求饶,“饶命……公子饶命啊……”

男子停指,只听槐树妖又道,“前次老头上山时,我见他眉间死气盘旋,想来是时日无多了,连着大半月他未曾上山,所以我便涉险前去看看。”

男子冷笑一声,道,“这险确是值得一涉,只需吃下将死之人的灵魂,你的修为便可增进许多,兴许能幻化出人形也不一定。”

“不!不!公子你误会了!我当真只是想看看老头如何了,他独居息鸣山脚,便是死了怕也无人能知,我只是……我只是……”

槐妖语含哀伤,又道,“我只是……息鸣山连一条毛毛虫都没有,若是连老头也死了,这息鸣山便更寂寞了。”

男子不做声,槐妖便接着道,“老头他跟我一样,孤零零活着,痛了没人诉说,病了没人知晓,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男子放下手,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般,道,“看来,他过得不好,孤寡却长寿,想来这便是报应。”

话毕,男子沉默良久,槐妖小心翼翼道,“我还未长大时,他常常过来照料我,有一年大旱,他不辞辛苦去深山挖井挑水给我浇灌我才勉强活下来。他是好人,不该……”

“卖主求荣,抛妻弃子,着实算不上好人……”

槐妖不敢作答。

此时风雨渐歇,男子缓缓起身,顺手拍拍不曾沾湿也未沾上半点草叶尘土的衣袍,大跨几步在槐树树冠边缘站定,那如伞沿的槐叶仍旧淅淅沥沥滴着雨,男子探手,雨滴如水晶珠帘被扒开,男子抬步而出,槐树哗哗响动,层层叠叠的花叶移位,露出点点缝隙来。

“公子公子,你去哪?”

“我身上到底流着他的血,他临终前,我总该在他床前守守。”

说罢,男子转身离去,槐妖沉默片刻,这才激动叫唤出来,“啊!原来你就是老头那遗落在外的孩子……啊……老头真的要死了吗?”

槐妖并未听到男子的回答,眨眼间,那淡蓝衣男子早已远去。

风雨停歇了,天上堆积成团的云朵扩散,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射下来,洒在被雨洗过的槐树上,映照得挂着水珠的艳粉色槐花更为娇艳动人。

槐妖百无聊赖,轻笑着操控花叶下缩后又猛然上抬,一时间,整个树冠上空高高低低浮起数颗水滴,在日光照射下,宛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水滴在半空停顿不过片刻又顺势砸向花叶,只见槐叶猛然僵直,霎时水滴碎落成点点珠光喷洒向簇簇红花。

花叶凝珠光为水滴抛洒空中,尔后又僵直槐叶让砸落的水滴碎落,如此反复多次,槐妖这才停下。

“唉……”槐妖叹气一声,霎时一整颗槐树花叶毫无生气地低垂,如人无精打采般。

当日暮西斜,雨水散尽,槐树前又出现那淡蓝衣男子的身影。

“咦?你……又来了。”槐妖轻声说着。

“你可愿跟我走?”男子看着树冠上一簇艳粉色槐花淡淡开口。

“啊?”

“这花开得艳丽,此后,我便唤你‘红鸢’吧。”

“啊?”

“我叫承舜。”

“啊?”

“红鸢,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