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外的秋才是真正秋天的感觉,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堆砌成小山的模样。
段家军远远就看见悬挂于城楼上的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秃鹫啄的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马上的李珏身子猛然一僵,道:“季荫......”
可这一声李樾却听不见了,秃鹫啄伤手臂与脸颊的疼痛他也感受不到了。
段亦勋道:“你们看到了吗?那是我们的兄弟,但是他现在却要忍受这种屈辱。”
不需他多言,段家军的诸位将士心中已经明了。这是对李樾的侮辱,更是对段家军的侮辱。
朱红的城门在段家军得眼前打开,一个人手拿长矛背在身后骑着马慢行出来。
只有这一个人,没有他们想象的千军万马。
来人道:“段家军谁来应战?”
他的目光迥然,身上的战衣绣着一只燕子。
燕都军五大将领之一,杜岩。
李珏正打算迎战,却听翊卫高呼道:“我来应战。”
他的马匹往前走了几步,与杜岩的马匹相距不过两三米。
翊卫也亮出自己的武器,是一柄精铁锻造的长剑。
杜岩瞳孔猛然一缩,他识得那柄宝剑。工布,一柄比起灭魂剑更让人想要得到的宝剑。
杜岩的眸子里已经迸射出贪婪的光芒,没有哪一个武者在这柄宝剑面前还能礼让。
翊卫道:“怎么?怕了我吗?既然敢来叫阵又为何迟迟不动手?”
杜岩道:“我只怕伤了你手中这武器,这种宝物当世难寻。又怎么能用来打斗?”
翊卫笑道:“宝剑再好也只是剑,如果不能用来杀人,折了也无妨。”
杜岩笑道:“季将军好气魄,这等宝物也不在乎。”
翊卫不等他话音落了,已经一剑刺向他的眉间。
杜岩的双目流出两行血泪,但战场之上没有人听得见杜岩的喊声。
死人是叫不出声的。
城楼之上的段昭玺脸色一紧,望着杜岩倒在城门前的尸体。两招,竟然只用了两招,杜岩就死在翊卫的剑下。
朱红的城门又开了,一个人仗剑骑马出城。他的打扮与杜岩没有什么两样,五大名将的另一位将领,张舒。
张舒的马踏在杜岩的尸体上,踩得他的尸体烂如一摊稀泥。
李珏道:“又来了个叫阵的,这次我来应战。”
张舒不多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请李珏出手。
李珏策马出阵,翊卫小声道:“张舒比杜岩难对付,李珏能对付得了吗?”
段亦勋道:“可不可以他都已经迎战,那只能打了。”
翊卫的话还没说出口,一颗人头已经滚到马蹄边,是张舒的人头。
李珏的剑尖还往下滴着血,一滴,两滴......
翊卫本来不该替李珏担心,他应该替张舒担心。
朱红的城门又开了,这一次没有人再出来。
段昭玺在城楼之上道:“诸位段家的英雄既然来了,不如城楼上一聚。”
大开的城门是为了迎接他们,段昭玺被逼无奈不得不打开城门迎接他们。
段亦勋款步上楼,城楼上的酒还热着。一杯是杜岩的,一杯是张舒的。
段亦勋捧起两杯热酒泼在地上,道:“这两杯酒敬这两位英雄。”
段昭玺道:“没想到段将军还是个如此敬重对手之人。”
段亦勋笑道:“这二人在战场上与我交战,又没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如何不值得尊敬?”
一番话说的段昭玺哑口无言,他也确实没什么话可以反驳。
他给段亦勋倒了一杯酒,道:“阿勋,你我叔侄喝一杯酒吧!”
段亦勋一怔愣,还是在蒲团上坐下了。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段昭玺喝酒。
段昭玺道:“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让你来拿我。”
段亦勋道:“我是梁国的通武侯,缉拿罪犯是我本职所在。”
段昭玺道:“罪犯?你不肯叫我一声叔叔,还要称我是罪犯?”
段亦勋道:“是,否则皇上怎会让我来拿叔叔你呢?”
段昭玺道:“看来你还是念了我的仇啊!”
段亦勋道:“仇?阿勋素来只记恩不记仇。叔叔养育我姐弟三人,又怎么会是仇呢?”
段昭玺脸色一紧,道:“段亦勋,我可是你叔叔,我可是把段亦轩养大成人了。”
段亦勋道:“叔叔既然提起旧事,那阿勋就和叔叔一笔一笔好好算算。景瑞元年,段家有女婉媛。美容止,行端庄。本立为皇后,于景瑞元年崩于郢都。”
这是史书上对段婉媛的记载,她本可以再多些笔墨,却只剩下只言片语。
段昭玺的脸色变了,这一次不再是微微紧张而是有些怒气。
段亦勋道:“叔叔恩情之重,阿勋怎么敢忘?”
段昭玺一拍桌子,震的桌上的酒杯掉落一地。
段昭玺道:“段亦勋,你这就是自己找死。”
他的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黑衣人,与任丰同样的打扮却不是任丰。他的身形太慢,慢到还没接近段亦勋已经被他一掌打重。
段昭玺道:“烈阳......”
本该失传的武功烈阳,竟然又一次看到了。
段昭玺道:“你怎么会烈阳?学习烈阳的人身体比常人要热些,你怎么会和常人无异?”
段亦勋笑道:“叔叔难道不知道,烈阳与落霜一起练身体就会与常人无异?”
段昭玺的脸色又是一变,他怕了,他素来都是惜命怕死之人。又怎么会不怕?
但他不相信段亦勋会落霜掌,最起码在段亦勋使出落霜之前他不会信。
城楼上又跳下来一个人,和任丰一样的打扮。但他也不是任丰,因为他的身形比刚才那个人还要慢。他的师兄皎云间的掌门,绝对不会这么慢。
来人的身形还没落地已经重重的栽下来,因为他被段亦勋的掌法打中。
这一次不是烈阳,是落霜。他也不是梁国通武侯段亦勋,而是武林上让人闻风丧胆的任丰师弟段亦勋。
段亦勋道:“任丰训练出来的死士就是这副模样吗?连我军中士卒都比不过。”
段昭玺道:“你武功高强,却偏偏要装作武功薄弱。就是为了骗我?”
段亦勋道:“是。”
段昭玺道:“在碧湖山庄被天玄所伤是骗我?”
段亦勋道:“天玄武功虽高,但要伤我还是差了点火候。”
段昭玺道:“在天狼被死士所伤也是为了骗我?”
段亦勋道:“是,不然就凭那些人连我的身都近不了。”
段昭玺道:“对凤姑娘情真意切也是为了骗我?”
段亦勋没有回答,但他不回答就已经回答了。
段昭玺道:“你果然动情了,可你知道吗?在盛京段府有我的杀手,只要我被押送回京,他就会立刻杀掉凤云婧。”
段亦勋道:“你难道不知任丰在盛京?”
段昭玺道:“任丰怎么会在盛京呢?他就在这里啊!”
城楼上又出现一个黑衣人,他周身围绕着一股肃杀之气。这一个是真正的任丰。
段亦勋一掌将桌子拍个粉碎,道:“你若是敢动云婧一根汗毛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段昭玺道:“让你毕生所爱与我黄泉路上做个伴,足矣。”
“段昭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身后的两哥黑衣人纷纷脱下遮脸的黑纱竹笠,云婧和青衣娟秀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云婧道:“我不仅不在盛京,我还来了郢都。我不仅不会与你黄泉路上做个伴,我还会看着你走上黄泉路。”
段昭玺身子一僵,再看段亦勋的脸色乍然轻松了。
段亦勋道:“不要逼我出手,你应该知道这里没人可以打的过我。他也不行。”
段亦勋指着城楼上的任丰,他身形一闪已经到段昭玺身边。
好快的身法,快到云婧都没看清他的步伐。
段亦勋也已经出手了,他的身法更快更俊。他接连打出两掌,即使是任丰都只是将将躲过。
任丰将段昭玺往城楼下一抛,城下不知何时已经撑开一张大网。大网四周还有上十人。除了玉无痕,孟无偿和苏牵月是见过的其余都未曾看到过。
大网把段昭玺兜住,那十数人几乎是抬着段昭玺前行。一瞬间已经到了远处的小山丘。
而云婧身边的青衣,也在之后一步追到小山丘。
城楼上的两人打的不可开交,落霜对上落霜。谁都不知道哪一方会胜利。
任丰突然招式一转,一掌落霜直接朝云婧打来。
这一掌他用了全力,以云婧的武功定然香消玉殒。
段亦勋忽然抱住她,云婧只觉得有手掌的推力。
任丰后退了几步,血一滴一滴从黑纱上流出来。
为云婧挡这一掌,段亦勋也使出了全力。
任丰凌空飞走,段亦勋没去追。
翊卫道:“将军,可要去追任丰?”
段亦勋擦干净嘴角的血,道:“不必,你遣人去追段昭玺。拿住他咱们才能回盛京交差。”
翊卫道:“是。”
转身点了百人跟着沿着小山丘那条小道去追,但就算他们骑马前去也难以追上那数十人。毕竟玉无痕,孟无偿和苏牵月每一个的轻功都是顶好。
段亦勋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虽然没看云婧,但云婧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自己。
云婧道:“我……我……”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段亦勋道:“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任丰的师弟,所以你来了。”
云婧道:“你怎么会知道?”
段亦勋笑道:“在你和青衣到郢都之前,我就收到了贺平烟的飞鸽传书。你会怪我骗你吗?”
云婧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现在不仅不怪段亦勋,相反还更信任他了。
段亦勋道:“那你是怪我还是不怪我?”
云婧道:“你可只有这一件事情瞒我了?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了?”
段亦勋点点头又摇摇头。
云婧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亦勋道:“你问我是不是只有这一件事情瞒着你了,所以我点头。你问我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你,所以我摇头。”
云婧本想发笑,但她此刻却笑不出来,段亦勋也笑不出来。他们看见李珏怀中的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好的位置。
李珏喃喃道:“季荫,哥哥带你回家了。不要怕,哥哥带你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他用衣袖擦干净李樾脸上的血渍,不论他多用力来回擦多少次。那血渍始终也擦不干净。
段亦勋拉住他的手,道:“仲瑜,人死不能复生。”
李珏没理他,李珏如今谁也不想理。他的眼里只有李樾,他将李樾的尸身抱起来。盔甲与尸体的重量压得李珏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没有流泪,但连一个表情都没有。他也似乎感觉不到手臂上李樾的重量,如同一具空壳一般走下城楼。
李珏兀然跪在黄沙之上,他的膝盖深陷在黄沙之中。
他再也抱不起李樾的尸身,他此刻也无法从黄沙之中再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