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渊深处积淀了世间最凶恶的死魂,一层一层如同腐烂的秋叶,填满每一个沟沟壑壑,他们埋伏在烂泥里,石缝里,扑杀失足落入虫渊的活物,依靠少量新鲜的骨血来延续肮脏的生命,这些死魂注定无法逃脱虫渊,就算逃出来它们也无法在世间生存,世代龙皇都默契地将虫渊作为刑场和坑杀政敌之地,死魂是他们精心饲养的刽子手。江息在虫渊里跋涉了三天三夜,借助微弱的光影,从积水里趟过,他脚步匆匆,虫渊里蜿蜒的山谷充满了他一声声呼喊虹风的嘶哑声音。
虫渊里的迷雾和灰暗仿佛无穷无尽,压抑着人的内心,一点点瓦解着人的意志,江息的额头被汗水浸湿,腿脚也有些不稳,他已经疲惫不堪,终于在一片湿滑中重重地摔倒在地,鼻尖传来浓重的腥臭,喉间是鲜血的腥甜。伺机而动的死魂扑上来,像黑色的光影,团成一团,形似棉絮,实则重若千钧。
江息被它们压进腥臭的积水中,无法呼吸的那一瞬,背上传来皮肉撕裂的剧痛,死魂们再啃噬他,江息悲戚地想,虹风会不会就是这样被死魂困住,在绝望中被这些怪物蚕食干净……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设想,胸口传来一阵一阵酸痛的抽搐,他不敢相信虹风已死,理智又不得不使他相信她已经不再这世间了。
我想,暴怒中的江息之所以没有立即从积水中站起,将死魂消灭干净,是愧疚在压着他,是对虹风的愧疚,他一点点品尝着被蚕食的感觉,那痛觉细细密密,他要替虹风记住这痛觉,他要知道她死去之时经历的一切,他不能忘记。
虫渊里的风凄凉的呼号而过,然后只见一簇光芒从江息的身上升起,在半空中爆裂,沿着棉絮一样的黑暗边缘燃起,辉煌的火光照亮了整片龙域。大火传递着无比炽热的温度,有黑色的东西从这片光明里坠落,那是死魂烧焦的尸体。
那簇火焰慢慢暗淡下来,江息从水中站起,水声一片,他背上的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形成一朵朵暗红色的涟漪,他低着头,看着水里的光影,看清了自己在火光照耀之下绝望又颓唐的面容……
突然,他怔住。
从那火光里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愈来愈清晰,浓密的长发,额间缀着九百颗璀璨云泪,江息恍然想起,那水樨树下的银衣姑娘,曾骄傲地指着额间,骄傲道,“这种叫做云泪的宝石,世间只有九百零一颗,而我有九百颗……”
那魂影逐渐清晰,勾勒出来的面容逐渐与银衣姑娘发生重合。
江息大喊,“虹风!”
他追逐着消散的光影,“虹风!”
奔跑得跌跌撞撞。
那火光中的身影刚刚聚集完整,便随着光明的熄灭而无影无踪。
虫渊里的黑暗汇聚而来,在这片落寞的黑暗里,那个转瞬即逝的光影永久地刻在了他的心中。
浓密的长发如瀑而下,额间缀着九百颗云泪,只是面容憔悴苍白,银衣破碎布满血迹。
他双手猛然紧握,虹风,这就是你在世间的最后模样吗?
听说,虫渊里聚集的所有魂魄都无法逃离于此,那么虹风的生魂必定还被禁锢在这里。
如此,也算有了一丝希望,江息的目光落在暗色的山峦,“无论付出什么,我都会救你。”
等我,虹风。
江息在虫渊停留了十年,白烛派阴士日夜不断地在虫渊之上也守了十年。
阴士每一次的禀告,白烛都是攥紧了拳头听的,听完之后双手徐徐展开,轻轻地松出一口气。
或许她是盼着江息能够安全无虞,或许她是害怕江息冲出虫渊,带着巨大的仇恨覆灭龙域。
这三年,每一天都很平常,白烛从巨大的宫殿里醒来,在无边的孤寂中睡去。耀眼的光芒覆盖着整片龙域,唯独落不入虫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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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虹风魂影的江息最终在虫渊的一座避风山洞里,以独特的咒语催动了上古的采魂之术。
这是龙域里遗留的秘术,虽说龙族人人都能以血聚魂,但是跨越三江五河,采集遗落各地的特定魂魄,龙域众人想都不敢想。
江息不眠不食,将龙血一滴一滴撒遍虫渊的每一片土地,他每十日休息一次,失了血色的嘴唇在寒风中颤抖,他在冰冷的山洞里打坐,梵音缭绕,短暂的休息使龙血再生,用以支撑下一个十日的消耗,如此反复,就是十年。
数千个日夜,他终于采尽了虹风游荡在虫渊的魂魄,可天不遂人愿,时间耗得太久了,一半魂已死。
冬日悄然来临,苍白的阳光落上了覆雪的古蔓梭罗,虹风的魂魄在山洞里游离,轻轻漾起的风吹过江息结痂的嘴角,他唇边露出微小的笑容,是时候重塑虹风的身体。
江息拔下第一片龙鳞时,疼得几近昏厥。
江息用自己一半的骨血重塑虹风,他分给虹风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分给她一半心脏,一半鳞片,一半龙骨。
这是一个拆骨离肉的过程,他花了十日,完成了这件事情,那个重生的虹风,完完整整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相貌与昔日无差,只是一半生魂一半死魂。
世间没有人曾尝试着去复活一个死人,因为魂去无踪,无从寻觅,如今虫渊可囚禁生魂,因着这种机缘,江息成功地让虹风重新站在了他的身边,原以为遗憾可以弥补,可是这种复活,不知可否经得住人世的试炼。
虫渊漆黑一团,那是令人绝望的黑暗,虫渊以外的人传言它深不见底,现如今身入其中,江息知它肯定有底,可是它的出口已是高远到无法探查,他听说过每个井里有一只蛙,白烛曾用井底之蛙比喻过停留在水樨树上的自己,如今他坠落深渊,她是否更会笑他?
成为深渊里的一只蛙又如何?他可百年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不老不死。
世人都言,就连光影也逃不出虫渊,江息想或许不是不能逃离,只是还不知逃离的方法。
后来有一日,远方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那声音越来越近,震荡在整个虫渊之中,就好像是虫渊开始崩裂。死魂受了惊吓,伏地而起,四处冲撞。江息护住虹风,静观其变,他知道,是虫渊吸纳了远处的声音,不过,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次日,虫渊不知为何起了大风,他们乘借风之力,从深渊之底飞上龙域。
狂风翻飞着江息的衣袍,待他们在地面站稳,江息抬手遮住了耀目的夕阳。
四周过于光亮,一切都耀眼得看不清形状,或者说,是他们在黑暗中苟活了太久。江息低头帮虹风拢了拢衣服,用手轻轻覆住她的眼睛,安抚道,“不要怕,待适应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