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回 期盼
作者:方五斜七      更新:2019-08-04 19:20      字数:6213

五月初四端阳节前一日,中原齐云山。

天空中聚着一团墨云,整个山头昏暗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飘在空中。

原本此处山头是中原大派齐云门所在,而此时却成了一片焦土。

站在山头上抬眼一望满目都是残垣断壁,散落在地的木梁已被烧得焦黑,被雨一淋冒出丝丝白汽。弯折了的剑插在地上,长枪被削断了枪头,残肢断臂散落在地,一滩滩鲜血洒在黑灰的土地上显得分外刺眼。

此时的齐云山仿佛成了一副水墨画,天空是墨色的,土地是墨色的,烧过了的断壁残垣也是墨色的,就连升起的白汽也被染成了墨色。

只有地上一滩滩鲜血是红色的。

一个身穿华服女子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在废墟之上。

此人身型瘦高身穿绸缎紫衣,脸上带着浓妆耳上别了一双精致耳环,怎么看都是一位面容姣好长相可人的女子。

可是她的名字却让人闻风丧胆,无数帮派门教被她所灭,数不清的人死在她的阴险诡计之下。

她便是千靥宫主苏念。

虽然天上飘着雨可是她并未撑伞,站在废墟之中抬眼四下张望,脸上满是迷惘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哐哐哐”一身型壮硕的男子快步向她走来,正是壮如牛的铁力。

铁力走到她身旁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宫主,我们在侧峰上发现了个地窖,里面有二三十名老弱妇孺,请问如何处置?”

铁力低着头偷瞄着宫主,等着她的命令。

他是雾隐山庄苏家的家将,是看着苏念长大的,可是近几年来他却十分害怕她。他很难将眼前的千靥宫主与雾隐山庄的苏念当作一个人,因为他根本不能相信曾经单纯的小姑娘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曾经不小心踩死只蚂蚁都会哭半天的小姑娘,现在怎么能如此嗜血嗜杀?

每日不是以毒计暗算这个门派就是化作他人模样混入哪个门派,不是下毒害死谁家几百口人,就是放火烧死某个门派已经中了迷香的人。

武林争斗往往不伤老弱,可是她却完全不顾,只要搜到妇孺孩童都是尽数杀了,以防活下来的人日后寻仇。

铁力虽前来向她请示,但他早已知道答案,这些年来她就从来没有心软过。

然而今天的千靥宫主却与往常不太一样,她并未答话,眼神一直望着身前起伏的群山。

铁力抬眼瞄了她一眼,犹豫半晌问道:“是不是……还如往常一般杀了就地掩埋?”

苏念看着远处雾气环绕的山峰,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

“放了吧。”她开口说道。

铁力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放了?”

苏念眼神看向远方,微微点了点头。

“哦……是。”铁力应了声躬身而退。

他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眉头紧皱心中疑惑不已,心想为何今日宫主如此仁慈竟然放了捉到的妇孺,几年来这可是头一次,而且看她的面容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在雾隐山庄时的样子。

他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大踏步走了。

他刚走,一满脸皱纹的老者自断墙后闪了出来,这人身型干瘦,双手藏在袖中,双眼微眯。

正是刺天圣手胡也。

胡也缓缓走到苏念身旁,伸手撑开一把油纸伞举到她头上,然后站在一旁默然无声。

过了半晌,苏念斜眼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枯树老人下山了?”

胡也向前倾了倾身子,回道:“下山了,临走之时让我代为谢你,他说齐云门虽是他带人灭的,但是没有咱们的人从中内应他是万万办不到的。”

苏念口中哼了一声,缓缓说道:“那个老东西平日装神弄鬼,真的争起功来还不是与凡人无异。”

胡也眯缝着眼睛面带疑惑说道:“老夫有一事不明还请宫主指教。”

苏念回过身向他走近了两步,伸手将他手中的纸伞接了过来撑在二人头上,说道:“胡叔自小看着我长大,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胡也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慈祥笑容,说道:“这齐云门咱们潜入已久,各方早已安排妥当,为何今日动手要拉着摩部的人?”

苏念低头看着满地的焦土,叹了口气说道:“近些日子我心中烦闷,不想多做杀孽,但教主的命令又不能违背,只能借摩部之手除去齐云门了,如此我也能心安一些。”

听她如此说,胡也浑浊的眼中闪出一丝光来,说道:“小姐要是觉得倦了不妨放下这里的事,老爷他在雾隐山庄一直等着……”

他话还未说完,苏念便打断他的话,摇头说道:“胡叔不必说了,我既然已走到此步已是难已回头了。”

胡也看着她迷惘的眼神心中一酸,抬眼看向远处云雾中的山峰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对了,丈天尺裁缝元贺已经找到了,现在便在山下,我们是不是去见一见那个人?有丈天尺在去一趟耽误不了事……”

他说了一半便止住话语,抬眼看向苏念。

苏念原本充满迷雾的眼睛忽地亮起光来,便如阳光透过云层驱散了迷雾,面上表情也变得不再冷冰冰,仿佛忽然又变成了雾隐山庄里的小姑娘。

她向胡也迈了一步倚在他身上,目光看向云层缝隙中射出的光,说道:“胡叔最了解我心思,我心中惦念着什么你总能知道。你说他见到我后,会不会原谅我之前的所作所为?”

胡也伸手慈祥地抚着她的头发,说道:“一定会的,沈非那孩子为人仁义,如果知道解药一事是你告诉他的,他一定会原谅你。”

听闻此言苏念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

见她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胡也心中安定了些,本来不大的眼睛更小了几分。

她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要想将她拉回来只有沈非可以办到。

天边的墨云渐渐淡了下来,被风一吹远远飘向一旁,阳光自云层间射了下来将原本昏暗的齐云山照得金黄一片。

白熔山金族藏宝阁。

日头已经下了山,周边景物已经难以看清,但严威花生等人依旧在院中练着功法。

沈非坐在一边石凳之上,看着卖力练功的几人。

他们四个经过半个月的闭关功夫已经大有长进,如果此时再武考一次的话,即使不靠智谋他们估计也能排上前几。

沈非抬眼看了看天色,开口说道:“此时已晚大家莫要过于劳累,练功欲速则不达。”

严威手上剑招停了下来,喘了两口气说道:“明日还有半天的时间,我想再熟悉一遍学的招式,要是什么地方没记准明日还可下去看一眼。”

花生也停了下来,伸手擦了擦额上汗水,说道:“严威说的对,就算今日不睡了也没什么,这里多待一晚可胜过外面一个月了,要睡明日回去再睡不迟。”

一旁练着招式的赵魁和陶谦谦点了点,看来他们想法与花生一致。

沈非抬手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道:“那我就不陪你们了,我一向不能熬夜,否则第二日肯定要头脑晕沉。”

花生向他摆了摆手,催促道:“沈师弟你快休息吧,你那脑袋可是要胜过一层的秘籍,莫要累着了。”

沈非笑了笑,打着哈欠向自己房间走去。

花生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嘟囔道:“要是我也有那脑袋,我现在也回去睡觉。”

说完叹了口气,马步一蹲继续卖力练起功来。

沈非回到房中当然不是为了休息,今日是在藏宝阁中最后一晚,此时不动手再想进入藏宝阁可是难如登天了。

他自床下翻出之前准备好的夜行衣套在了衣服外面,伸手拿起挂在一旁的佩剑,举起油灯吹灭了烛火,然后抬步走到房间西侧将后窗打了开来,身子一翻便出了房间。

他贴着院墙边脚步在地上点了几点便到了大殿西侧窗子下面。上次打开这个窗子后一直没有插上,他轻轻一拉便将窗子打了开来,接着一个翻身便进了大殿。

大殿内空荡寂静,只有四处摆着的烛火随风而动,抬眼向门口望去,二名守门弟子正饶有兴趣看着严威等人练剑,根本没留意殿内动静。

沈非心中一安,心想有严威等人在门外练剑,即使他与守门人打斗发出些声响也不会被守卫察觉。

他蹑着脚缓缓走到门口正对的墙壁处,抬手握住墙上挂着的剑用力一弯剑柄,“咔”的一声原本空白的墙壁闪出一条细缝来,沈非身子一斜便进了密道之中。

看着延伸而下的石阶,沈非凝了凝神长出一口气。

他费了近一年之功来到金族偷解药,成败与否全在今日一战了。只要胜过两位守门人便能得到金族解药,汇合其他四族解药后就可以唤醒谢幽璇。

沈非眉眼凝历了起来,心中想着今日一定不可失败,便是付出再多也要得到解药,一定要救活躺在密室中披着火红披风的人。

想到此处他脚步一抬,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向石阶下方走去。

墙壁上的烛火散发着昏黄光,照亮了地上的石阶。

沈非走了几步便来到第一层平台,侧眼一看,只见第一层守门老者正身子僵直站在门口处。

见沈非到来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站在一旁。

沈非也并未言语,径直向下方走去,走了两步他忽地想到什么,脚步一定头也不回说道:

“金族功法源于五行,习练之时必须迎风沐雨,否则难有成效。”

说完抬步继续向下走去。

听闻此言老者身子一震,浑身不住颤抖了起来,腿弯一软瘫坐在地。

听到身后声响沈非并未驻足,叹了口气脚步踏在石阶之上向着下方继续走去,身后传来老者充满苦楚的笑声。

这笑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哭,声音充满了怨恨、无奈和惋惜。

忍受着清苦在不见天日的石室中苦练了二十年功法,只为功成之时能够逃出牢笼,可是最终却得知这些年来练功的基本法门都是错的,这如何不让人心中痛苦?

在这二十年间他与无数的金族人切磋过功夫,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练功应当迎风沐雨。

想必与他比试之人心中还在嘲笑他,笑他如傻子一般整日做着无用的功,笑他基本习练方法都错了还想挑战金族族长。

便如漏瓢舀水一般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沈非片刻之后便来到第二层守门人所在的平台,侧眼看去只见室内灯火通明,与第一层守门人所居石室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长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只见石室之内并无过多陈设,四壁挂着长明灯,石室左侧是一片空地,所有物件都集中在右侧,右边角落里立着一套衣柜,衣柜旁摆着一桌一椅,一张大床摆在一旁。

此时床上躺着一人,这人身形壮硕比赵魁还要略胜一筹,浑身上下身上满是肥膘,躺在床上脚都伸到了床外,身上衣服也小了几圈肚皮都露在外面,肚脐一旁还长着几圈黑毛。这人脑袋上小下大如同倒长的萝卜,满脸都是络腮胡,两片厚嘴贴在脸上,此时嘴上正呼呼打着呼噜。

沈非见此人身形便觉得是个刚猛之人,心想难怪第一层守门人说是不要与其硬碰硬。

室中再无他人,那么此人便该是第二层守门人“炊子”了。

沈非站在一旁干咳两声希望叫醒此人,可是他咳的声响都快惊动大殿的守卫了,这人伸手挠了挠肚皮依旧呼呼大睡。

沈非上前了两步,开口唤道:“前辈?”

床上之人动也未动,要不是呼噜打的震天响沈非肯定会以为他早已死了。

“前辈!”沈非走到跟前大声唤道。

墙壁都被他喊声震得掉下来许多石粉,然而床上之人依旧四仰八叉躺着根本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沈非心想自己千算万算想不到竟然会栽在此处,连人都叫不醒该当如何过招?

他又走近了两步,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哎”了一声唤道:“前辈醒醒!”

这胖子嘴巴吧唧两声,身子一扭侧身而卧,床被他压的吱呀乱想。

沈非叹了口气,手上加了些力碰了碰他的手臂,口中喊道:“炊子!”

这次有了效果,炊子身子一激灵腾地坐了起来,口中嘟囔道:“开饭了……开饭了……”

沈非干咳两声,后退了两步开口说道:“晚辈有扰了……”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炊子眼睛慢慢闭了上,坐在床边便如睡着了一般,口中竟然还在呼呼打着呼噜。

“炊子!”沈非又大声喝道。

只见炊子身子又是一激灵,口中“哎呦”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抬眼茫然四处张望。

望了半晌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又开始慢慢变小,感觉随时可能再睡过去,就在又要睡过去之时他猛地甩了甩头,强撑着让自己清醒了些,两片厚嘴唇被他甩的“啪啪”作响。

这下总算醒了过来,吧唧两声嘴巴伸手摸了摸肚子,看清了面前的沈非,开口问道:“之前送饭的也不是你,怎么换人啦?饭桶呢?”

沈非心中苦笑,心想饭桶不是在这呢。

炊子向沈非身后看了看,咽了口口水问道:“怎么没拎饭桶来,金族揭不开锅啦?”

沈非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沈莫,想去下面。”

炊子眼睛一亮,舔了舔嘴唇连连点头说道:“下面也好,许久没吃汤饼了,你快去快回啊。”

沈非知他会错了意,说道:“在下想去这里的第二层,请前辈指教。”

炊子这次反应过来了,伸手一拍脑门说道:“原来你是想去下面,怎么不早说?”说着晃着肥硕的身子站了起来,抬步“哐哐”向门口走去,一边走口中一边嘟囔道:“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感觉昨夜短了许多。”

走到门口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把满是铜锈的钥匙,插进锁孔里便要打开石门。

沈非一愣,开口问道:“是……是不是要先胜过你?”

听闻此言炊子顿时想了起来,一跺脚说道:“哎呦,差点忘了。”

沈非只觉地面震了两震差点没摔倒。

炊子又挪步走回床边,一屁股坐回床上,上下打量沈非一番说道:“你是哪门的门主?”

沈非扎稳脚跟,回道:“在下并非门主,只不过是锻门的寻常弟子。”

炊子“哦”了一声,晃了晃脑袋面带疑色问道:“锻门师主我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可是新来的?”

沈非强压住心口一股气,说道:“在下不是师主,只是寻常弟子。”

炊子又“哦”一声,说道:“新来便能当师主,你这小子不简单呐。”

说完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

沈非想起了第一层老者说过的话,他说即使我相信你,我那两位兄弟也绝不会听你的。

沈非这才理解老者的深意,心中不禁对老者肃然起敬。

他不想与这个混人纠缠,说道:“在下带着手艺入的族,所以来了便是师主。”

炊子“哦”了一声,面上一喜说道:“我也是带着手艺来的,我会做饭,他们都叫我炊子。”

沈非拱了拱手,说道:“久仰大名。”

炊子嘿嘿一笑,摸了摸肚皮不好意思说道:“难道我这么出名了,你这年轻人都听过,你是听谁说的?”

他这一问倒是把沈非问住了,沈非说久仰大名不过是个客套话,没想到他还认真了。

沈非伸手向上一指说道:“听上层李前辈说的。”

炊子又是“哦”了一声,说道:“听瞎子说的啊,难怪,我想其他人也少有知道我的……”

沈非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抢在他继续说话之前开口说道:“不知前辈可否现在与在下比试一番,再耽搁下去恐怕就要天亮……就要天黑了。”

炊子睁大了眼睛,认真说道:“对,对,这一日的功夫转眼间便会过去,就像昨夜,我感觉刚睡着可是一睁眼你便来了,你说天亮的怎么这么快。”

他在地下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见沈非来了便就以为天亮了。

沈非附和道:“确实,睡得熟了感觉过得就是快。”

炊子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满脸倦意说道:“可不是嘛。”

说着将屁股从床上挪了下来,蹲在床边伸手往床底下够,口中喃喃道:“我记得放这了,怎么找不着了?”

沈非看了半晌,抬手指了指桌子下面一把宽刃砍骨大刀,说道:“你是不是在找那个?”

炊子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见砍骨刀躺在地上,眼睛一亮说道:“对,对,就是它,许久没与人动过手了,都忘了放哪了。”

他伸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刚一用力忽然想到站起来走过去还得蹲下来拾刀,如此岂不是多此一举。他抬眼看了看桌子方位,觉得并不是太远,于是身子一歪就地一躺,在地上滚了两滚来到了桌子旁,睁眼一看见到了地方,手一撑地坐了起来,伸手握住砍骨刀,手在膝盖上又是一撑便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看了沈非一眼,脸上满是骄傲神色,好似再说“怎么样,老子机智吧!”

沈非满脸无奈,只想与他快些比试,“唰”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前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