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院子的另一头,那里新搭建好的戏台子旁边的草地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萧辰哥哥拉着我挤到最前面的地方坐下。
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任何的嘈杂声,只听得前方的戏台上“锵锵锵锵当当——”的声音,两个木偶正在打得昏天暗地乌云蔽日日月无光。
这等精彩处,自然是勾得每个人都仰着脖子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犹如失了魂的木偶呆呆的盯着台上的一动一静。
我渐渐听出了点儿门道,台上正在表演的是《罗通扫北》这出戏。
“呵呵,原来是木偶戏啊。”
“你看过?”
“当然,我母亲带我去镇上看过的。”
只见那个面目俊朗身披战衣头上顶着一对长长的触角的木偶——罗通,正挥舞着大刀,把那个面目黝黑满脸胡子的倒霉蛋追得四处乱逃。
“哎呀呀锵锵锵——哪里逃——”
字正腔圆浑厚低沉的唱声传了过来,是董师傅的声音没错。
前几年因为时局的关系,木偶戏就如同被封印一般寂寂沉没于江湖十余载。而这些年,又如破除封印一发不可收拾的振兴起来,正应验了那句老话:是金子的迟早会发光。任你风雨阻挡任你污秽缠身,那又如何,只要机缘巧合,便会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在闲暇之时,母亲曾带我去过镇上的戏院子看戏,说是戏园子,也就一间大屋子里搭个戏台子,只要交一元钱就可以进去听一天。
屋里光线幽暗,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张凳子也没有,都是坐席地而坐,每个人却是仰着脸,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的盯着台上,每到精彩处便会整齐发出:
“哦——”
“啊——”
“哈——”
“好——”
诸如此类的喊声,都是整齐划一声音洪亮,而他们的眼睛发着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台上的木偶人,仿佛他们的魂都被摄了去,也成了牵线木偶一般。
董师傅不愧是民间久负盛名的一代大师,他最得意之处,便是能同时唱男声和女声,而且转换好无压力,不留痕迹,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听着会以为是两个人在唱,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
男声的时候浑厚低沉声线沙哑极有磁性,如气吞山河的一代英豪;而一转换成女声,便是娇娇滴滴软软糯糯的瞬间变成了一个娇俏迷人的美娇娘。
他的声音便有如此摄人魂魄的能力,凡是听过他唱戏的人无一幸免。
有钱的人家每逢婚嫁进娶祝寿这等喜庆之事,都喜欢邀他来家里唱上几场,邻里乡亲的热闹热闹。
于是他常年行走于我们这一带方圆百里的乡村之间,深得大家的爱戴,每每说到董师傅,大到八九十岁的老翁,小到刚吃奶的稚子,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两岁多的时候,与董师傅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时候的我,刚会说话,奶声奶气的,母亲带我去看戏,我在休息的时间偷偷的溜进了后台,看见一个眉目慈善的老爷爷正在脱去沉重的袍服。
我正好奇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满脸欢喜的模样。
他看到我,向我招招手:
“娃儿,过来,到爷爷这里来。”
他拿了个身披彩衣的人偶给我,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又摸又看,不舍得放手。
“喜欢吗?”
我点点头,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爷爷教你怎么样?”
“好。”
然后他一边舞着人偶一边咿咿呀呀的唱,很是好听。
母亲进来找我的时候,我听到他和母亲说:
“这个乡野间大都是粗鄙之人,不是长相过去牵强便是资质欠佳,以至于我都这把年纪了,到现在也没个能找到个能承衣钵之人。我看这孩子面目俊秀骨骼清奇很适合学戏,也很合我意,如果你不怕她受苦受累,等她长大点送到这里来,看她是否有这个机缘。”
母亲连连点点:
“能让董老先生看得上眼,那可是她的福气啊。等她长大点,我送来让您老调教调教。”
我正沉浸在回忆中,不其意被萧辰哥哥打断了,他捏了捏我的脸,说:
“小东西,在想什么呢?”
哦?我又变成小东西了?
“没想什么。这戏我听过了。”母亲带我去听过一遍,我就记住了。
“可以啊,小东西。”
“接下来肯定要唱《薛丁山征西》,还有《穆桂英挂帅》,好听着呢。”
“你都看过啊?”
“嗯。”
“厉害呢,看来我小瞧你了。”
“那是——”
“嘿,既然你看过了,就不看了。”
“太好看了,看过还想看。你别吵吵。”
我托着下巴,睁着大眼睛,恢复了专注的样子,萧辰哥哥也被台上刚刚出山的薛丁山吸引了过去,不再说话。
我们就坐在那里看着听着,精彩之处,就随着人群喊“好——”,或者鼓掌,竟忘记了时间与空间。
“喂,该回家了,小东西。太阳下山了,再不走天就黑了。”
萧辰哥哥推推我,把我从戏中梦中生生的拽了出来,回到这乱糟糟的世界里,时间最残忍的莫过如此。
我一步三回头的不舍离去,台上正在出演的是《穆桂英挂帅》,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我还想继续看,他却拉过我就走。
院子里的另一边,新鲜的菜肴又重新上桌。
哦,我记得萧辰哥哥跟我说要大闹三天的。
萧辰哥哥在桌上抓过两个鸡腿,塞给我一个,他留一个,拉住我撒腿就跑。
刚到门口,就被一声大喝吓住了。
“站住,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
然后我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叔叔像巨人一样,一步两步跨了过来,抓住了萧辰哥哥的手。
萧辰哥哥只是愣了一下,突然像条泥鳅一样,从外衣里褪了出来,甩了外衣就跑。
“快跑——”
我跟在后面没命的跑,跑,跑了很长一段路,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跑得肚子都疼了,才停了下来,倒在路边粗粗的喘气。
“吓死人了,那人是谁?”
“我亲爹。”
“啥?那你干嘛要跑?”
“我不跑出来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是哦,好像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傻瓜。”
“你才是傻瓜,我有名字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你一天都给我取多少个名字了?什么小馋猫小混蛋小懒虫小东西小傻瓜,还不带重复的,用箩筐都装不完了。
昨天还好好的荷子荷子的叫,今天就忘记了给我取了一箩筐乱七八糟的名字,我真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
“哦?你的名字就叫小傻瓜。”
“我是小傻瓜,那你就是大傻瓜。”
“小傻瓜小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
然后我们就这么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小傻瓜大傻瓜的吵。
落日的余晖好美,天空被烧得红了一大片,就那么明晃晃的灼着人的眼睛。
哑叔喝醉了,躺在船上打着呼噜,怎么都叫不醒。
我们只好自己划船过去。
然后他就站在船上,满脸都是泥巴只露出黑黑的眼睛像只大猩猩一样跟我挥手告别。
我回到家,父母亲还没有回来,家里鸡飞狗跳的乱成一团。
那帮鸡啊鸭啊,“咕咕咕——嘎嘎嘎——”的乱叫乱飞,看见我就往我身上扑,那只凶狠的大公鸡还在我的腿上狠狠的啄了一口,痛得我眼泪就要流了下来。我气急败坏的拿起扫帚就去追赶,赶得它半飞半跑的四处乱窜,扬起满天的灰尘。
也难怪,这帮畜牲平时都是我照看喂养,今儿个就早上喂了一顿直到现在,该也是饿极了饿疯了。
等我侍弄完了鸡鸭,趁着天黑之前蒙蒙的亮光又跑到菜地里摘了把青菜,在洗菜的那个瞬间,才在水中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花猫脸。
难怪每个人都对我笑,我还以为自己貌美如花惹人怜爱呢。
我就知道他是故意的,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那天晚上,我恨了他一整晚,连在梦里都恨他,还发誓要跟他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