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阵地的时候，罗青一直抬头看天上的云，以及云层上面的战舰，它现在已经飞得很高很高，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

依靠纳米机械折射周围的环境光、干扰传感器，罗青可以做到某种程度的“隐形”，当然，站在五六米以内的距离仍然能看得非常明显，但古街的军队并不能完全将j城围住。只需要罗青找准一个切入点，他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围城阵地。当然，他也可以直接前往阵地的深处，找到古街的“相国”，从背后杀了他。如果不是叶清泽的劝阻，他恐怕已经这么做了。

杀了相国会有什么切实的改变吗？罗青很难确定，但古街的政治制度太过依赖统治者，相国是古街唯一的中心，只要杀了他，古街自然会解体，他不仅报了仇，甚至可以把殷聪也重新解放出来，把他的“尸体”重新复原，尽管殷聪很可能已经没有以前的记忆了。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罗青现在根本无法战胜这个得到了“五神印”的古街领袖，会像上次一样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怎样，这次他无法与相国见面了。杨凯给自己的几个理由每一个都无法拒绝，守门人的底牌、“伊甸计划”之外的神秘计划，还有乔菲……他只能进入j城。

他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心中的悔恨才真正涌上心头。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听杨凯的胡话……他只想回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不应该站在这里，这座城市和我遇到的所有城市都不一样，两百多年了，它竟然都没什么变化……有一些建筑看上去甚至是修复过的，一切都保持着当年的样子，甚至空气里都是那种沉闷的味道。

虽然在这里的工作异常忙碌，但是和阿楚谈恋爱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去商业街闲逛，偶尔一起去吃个饭。虽然j城很大，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和阿楚的空闲时间竟然多得出奇，j城的每个街区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的脚步，霓虹灯和嘈杂的车声占据着他们的感官，但他们的眼中却只有彼此。偶尔，他们两个会去开房，把自己的身体贡献给对方，她的身体很美，每次，他都会激动得发抖……在阿楚之前，没有人真正认可自己，就算父亲也没有。所有人都只在乎哥哥罗池，就连阿楚自己，也是哥哥先介绍，罗青才能认识的。

但罗青很理解那些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确不如罗池。那样一个无法超越……难以企及的哥哥，从小到大给罗青不断带来压力。偏偏自己还要和罗池参与同一类型的科研工作，刚进组的时候就有人在说他是靠了哥哥的人情才能进地球事务总局直属的科学小组，但是没人说罗池是受了父亲的庇护才有那样的成就……这就是区别。

“伊甸计划”小组几乎和地球事务总局的寿命一样长，父亲最早成立这个小组的时候，自己才只有十二岁，但那时候还是大学生的罗池却已经作为组外助理在介入科研工作。等到十年之后自己也进组的时候，他能做的贡献已经相当有限，甚至还没有阿楚多。刚和阿楚认识的时候，他以为她会更中意罗池，最后她却和自己走到了一起。他们很相爱，虽然没有结婚，但却与家人无异，长达八年的恋爱让他们两个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就这样下去，他们甚至可以再度过更多个八年。

但是在第八个年头，末日来临了。在这座城市的地下，罗青见证了阿楚的背叛。

所有的回忆都涌上了心头，比在五方大山与“山神”战斗时更让罗青难以忍受。阿楚胸口的血、父亲的枪声、那两个瓶子……还有隔着那层透明罩看到的父亲的眼神……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他比罗青更清楚，地球人的毁灭是他带来的，与其说是阿楚口里的“主”归化了他，不如说是他的愧疚杀死了他。

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但他仍然走着，他看到j城内有很多黑衣人已经武装起来了，组成了一条防线，他也找到了他们的空档并走了过去，就像走过一个懒得攀爬的土丘。他的心属于这座城市，而不是那些黑衣人……他们也许就是杨凯所谓的“守门人”，但那与罗青无关。

我应该去地球事务总局的旧址看一眼……看看以前工作的地方，看看他和阿楚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间旅馆，看看他们曾经一起温存的小巷……还有那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地下发射平台。他早该想到会这样，只要一来这里，他就会发疯，什么乔菲，什么守门人……现在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但是在自己的纳米机械雷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找去，一定是看错了。就算纳米机械是他的耳目，但也有不准的时候……他一度甚至想装作没有看到过那个人，可是他做不到。

他终于看到了乔菲，她满脸通红，大汗淋漓，罗青连忙走上前。这条街以前有一家面包店……不对，不是这条，只是看上去像而已。“乔菲？”

乔菲被吓了一跳，她的反应犹如看到鬼一般，不断发抖着，过了很久才说道：“你是罗青吗？”

奇怪的问题。但她这么问的原因更耐人寻味，“我当然是罗青。”

两行眼泪从乔菲的眼眶里流了下来，“都是你的错……如果你当时愿意带我来这，也不会……也不会……”

“怎么了？”罗青愣了一下，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到当下，“福雷去哪儿了？”

“他……”提到福雷，乔菲更是浑身发抖，“他在地下城，那里还有好几千居民、守门人的高层和……和杨凯。但现在他们都出不来了。”

“为什么？”

“我也不懂……我什么都不懂。”乔菲摇着头，后退了两步，“我只看到白……福雷的眼睛变成了银白色，然后杨凯就拉着我拼命向外面跑……然后他让我跑，还说他会帮我挡住福雷，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突然，乔菲浑身打了个激灵，她大叫一声，向后猛地退了一步，因为在她的对面，罗青的眼睛也变成了一双银瞳。

“就像这样？”

过了一会儿，乔菲点了点头，“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罗青的眼睛重新变回黑褐色，“这绝对不可能……”

“那是……纳米机械？”

多么聪明啊，能把一个摆在台面上的事实当成发现一样说出来。但是罗青现在不想用这些刻薄话再刺激乔菲，“没错，你是那个时代的人，你不应该陌生才对。”但是这怎么可能？福雷是一个纳米机械寄生体？

罗青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后的纳米机械寄生体。在冬眠舱中冷冻的时间一旦过长，纳米机械就会失去机能。他也找杨凯求证过，这一百多年来所有被邦联复苏的冬眠者要么体内根本没有纳米机械，要么那些纳米机械已经失效。自己体内的纳米机械是在冬眠苏醒之后重新注射原生质获得的，他手中的本应该是最后的纳米机械才对。就算还有“山神”那样的纳米机械生物，会附身在人类身上，但当时被附身的老岭自己也浑然不知。从乔菲的表述来看，福雷绝对不是这种情况。

“他在哪儿？”罗青咬着牙道。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问了。

一支浩浩荡荡的部队从远处的街道走了过来，虽然是纳米机械的视野捕捉到的，但是他们很快就会进入肉眼可见的范围。那支部队把整条街道挤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凌乱，就像老电影里的丧尸一样，但他们仍然走得像一支军队。罗青在那支军队当中看到了杨凯，他的双眼已经完全泛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做到了我不可能做的事情，福雷。

罗青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但他对此毫无办法，控制他们的那团纳米机械雾数量十分庞大，根本不是自己现在能够抵挡的。他应该把自己的酒吧开进来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既然发现了福雷的军队，福雷也一定发现了他。但是罗青还是想挣扎一下，他拉着乔菲猛地向街角冲过去，他们狂奔着跑过了三条街。这条路通向太空港，两百多年前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本来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用到这条路。

但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当罗青抬头看向天际线时，他看到一团纳米机械的雾气已经将天空染成了白色。军队没有追上来，但是纳米机械可以飞。福雷想要调集那支军队去哪里呢？一定是守门人的前线，以守门人军队的家属作要胁，福雷可以轻易解除守城部队的武装。

罗青猛地停下脚步，被他一直拉着的乔菲更是差点被甩出去。他不用再找福雷在哪儿了。

他就挡在自己前面。

“好久不见，罗青。”福雷的笑容比过去更多了一分诡异，“我说过的，我们两个会是竞争对手。”

“好久不见。”罗青苦笑着回应，你这个狗杂种，“看来你对我瞒了很多事。”

“也没有那么多。小事而已。”福雷的双眼仍然是纯白的，他轻轻举起右手，一团白色的雾气绕着他的手掌旋转，“你既然不愿意带乔菲来这里，那我就只好亲自出马。”

“你是哪边的人？古街还是地球事务总局？”

“我哪边都不是。”福雷冷笑一声，“现在的联盟是暂时的，我有我自己的目标。而这个目标还得仰赖你，罗青。”

“哦？”

“杨凯发给你的地图，我需要那个。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群被改造过的半机器人在数据处理上就是厉害。只需要给他们一个小小的端口，他们就可以破解所有的程序。我用纳米机械偷听到了杨凯和你的谈话，我知道他给你发了三个神殿和一个神秘地下空间的地图。”

“你都已经控制了杨凯，为什么不读他的脑子呢？”

“很遗憾，人脑是靠不住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杨凯把那些地图都储存在了别的地方，而不是他的生理大脑。”福雷冷笑一声，“给我地图，罗青。我就可以让你们走。”

“你到底想要什么？”罗青咬牙问道，大脑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从这里到前面右拐，一直向北走，可以走到一片非常繁华的街区，他和阿楚在那里喝过很多次咖啡……

再过去，离地球事务总局以前的总部就越来越近了。

“我要埋葬这座城市。”福雷冷笑一声，“它的死亡推迟了两百多年，但现在亲手埋葬它也不晚。”

他没说实话，但他确实也没有理由说实话。他现在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只要他弹指间，守门人的军队就会解体，j城就会被古街和地球事务总局攻陷，而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几百赛博人军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事后福雷可以洗掉所有人的记忆，没有人会记得他干了什么，邦联自然也不知道。

乔菲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从眼神里罗青没法判断她想说什么，但那无关紧要。

因为他刚刚发现，福雷算错了一件事。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突然罩住了福雷的全身，让他猛地捂住耳朵，但那一点用都没有，他猛地向后看去，一个人站在那里，右手的机械臂蓝光大放，而左手已经握着一把枪，即将扣下扳机。

罗青知道，福雷的眼中肯定满是惊恐和疑惑，其实自己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