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岳并不喜欢花。但在梦里面,他却看到了一只玫瑰,鲜红欲滴的花瓣随风飘荡,飞得到处都是。他自己却站在泥潭当中,两只脚深深地陷了进去,两只手臂也几乎全部埋在泥浆当中。他嚎叫着,但毫无作用,他被泥潭一点一点地吸入,有个声音在天空中炸响:
“别怕……”
“我是救世主,拯救你的灵魂和我们的肉体。”
天亮了。
刺眼的阳光让岑岳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挡在眼睛前,他感到有点奇怪, 似乎有很多疑点,但是一时想不起是为什么。
他慢慢地睁开眼,发现了第一个疑点:太阳。
尽管有一种身在地球的错觉,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里的天气十分糟糕,为什么会有太阳。他仔细看着头顶,发现天空是蓝色的,天边有一层黑色的乌云,他眨了眨眼,待自己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才试图着爬起来。
等一会儿……我到底在哪?岑岳捂住自己的脑袋,为什么我会觉得身在地球是一种错觉?我难道不就站在地球上吗?可是……我为什么会在地球上,我难道不是殖民船队的一名舰长?
慢慢的,岑岳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对……我是殖民船的舰长,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飞船竟然埋在地底,而时间已经过了两百多年。
他这时才发现第二个疑点:他分明记得自己是睡在舱室里的。但现在,他光着身体躺在飞船外的砂土上。周围的景色仍然没什么变化,除了天空晴朗了很多之外,一切如旧。
难道是自己喝醉了?刚才只是自己醉酒之后产生的幻觉?岑岳苦笑一声,船舱里有很多人工合成的酒,当然也有一些当年的好酒,但数量稀少,毕竟这东西不算殖民计划的必需品。看着天空,岑岳不禁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那个黑雾……果然是梦吧……
岑岳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很有意思的自我麻痹。”
岑岳眨了眨眼睛,愣了很久,然后抬头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附近。
没有“人”?自己在想什么啊。岑岳冷冷地撇了撇嘴,想爬起来回飞船。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思考角度是对的。”
岑岳顿住了,他等了好久,但那个声音却并没有再次出现。
“妈的……”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难道真的见鬼了?
“这个词汇是什么意思?”
“啊!”岑岳吓得叫了一声,他站起来看着四周,想看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活物,但什么都没有。
“你在哪?”
岑岳战战兢兢地问,似乎是怕自己声音太小,他又鼓起勇气大声补了一句:“你是谁?”
“两个问题……第一个,我在你身上。”
岑岳如梦方醒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但是右手食指指尖却没有黑点。
“阳光对我的生长不利,我只能在晴天隐藏自己。”
那个声音很有耐心地回答。
那黑雾……是活的……岑岳想起昨晚的“梦”,那扭曲的雾气……那像虫团一样的耸动……
“我并没有你可以理解的名字,你可以随便叫我。”
岑岳扶了扶脑袋……自己一定是疯掉了,他在地球上看过很多黄金时代的电影,有些关于精神病的影片让他印象深刻,自己一定是受了它们的影响,也妄想出很多不存在的东西。
“嗯……电影?有意思。”
岑岳捂住耳朵,咬着牙跑回飞船舱室,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的卧舱,一路上他看到无数已经被摧毁的舱室,这不是梦,他的飞船真的迫降了,还是从地底“迫降”到地面的。他喘着粗气将衣服一件件地穿上,把每一件都仔仔细细地整理好,然后拿起桌上的酒瓶,但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低吼一声,迈着大步走向货舱,那里还有很多合成酒。
“没用的……你无法抵御事实。”
岑岳没有管脑海里面的声音,径直走到货舱前,一脚踹开大门,从堆积如山的货物中翻出一瓶人工合成的伏特加,打开瓶盖,灌进嘴里。
他几乎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瓶,额头立即像受了重击一样疼痛,他咳着把大半喝下去的酒又吐了出来。
“建议你不要再喝这种饮料了,虽然它对我很有用。”
岑岳的肠胃似乎整个翻了过来,但强烈的肠胃刺激却没能让脑海的声音消失。这一定是梦……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盯着手中的酒瓶——宇航局的那帮混蛋竟然还用玻璃瓶装这种马尿……
他把玻璃瓶往地上一砸,玻璃瓶的下端立时粉碎,拿在手上的那部分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你干什么?”
这一定是梦,一定是……岑岳狠狠地向自己的左手手臂划了下去,就像他在两百多年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但奇怪的是,在玻璃瓶马上就要戳到左手的时候,自己的右手停住了。不管岑岳怎么用力,右手再也无法推进分毫。
“你们地球人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说。
岑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不再受自己控制了,它自己把玻璃瓶拿开,松开手,玻璃瓶摔在自己身边,摔成了无数块碎片。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岑岳的喘息声依旧刺耳。
这是岑岳的生命中第一次认真地聆听自己的心跳。
但渐渐的,岑岳的喘息也平息了下来,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在沉默中,岑岳得以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脑海中声音的来源可以读自己的心思……如果自己没有疯,也没有在梦里,那么昨晚的“梦”就一定是现实。
自己被某种生物入侵了。
但它是用何种方式入侵的?乍一看,通过空气似乎是最可行的方法,但岑岳想起昨晚的情景——黑点,雾气和令人战栗的声音,他轻轻抬起右手。
那团胶质物。那是自己的右手唯一接触到的这里的东西。但是毕竟隔着一层太空防护服……
“那种程度的防护服,对我们没有什么真正的功效。”
岑岳惊讶地听着自己脑海中的声音。
“你总算不是太笨。”那个声音的口气里带着某种赞许,“我们的灵魂的确是通过和你的肉体接触转移到你体内的。不过在你穿上防护服之前,你呼吸到的舱室内部的空气中也有很多物质为我们奠基。你的飞船迫降的时候,我的形体正好逃到了这里,感应到飞船中有生命,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灵魂?”岑岳开口问道,但马上又暗骂自己蠢。
“只是一个让你容易理解的词语而已。”
“也就是说,你还有很多同族了?”岑岳问,他注意到那个声音用的第一人称词语是“我们”。
那个声音却沉默了。
过了很久,它才回答道:“不……我是我们一族最后的生还者,我是我们一族唯一的希望,这是我唯一可以想起来的目标。”顿了顿,它又用一种狡黠的语气说:“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
岑岳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你能控制我的身体?”
“在白天只有很少的控制力,但如果到了夜晚,我可以全盘操控。”
岑岳打了个寒战,但却发不了火。
“所以你不如叫我‘夜’。”那个声音沾沾自喜地说,“在下谨代表我们一族感谢你做出的贡献和牺牲。”
“什么意思?”岑岳问。
“你的躯体将会成为我们一族最后的希望,我将会在你的身体中繁殖,最后复兴我们的整个种族。”夜平静地说。
“牺牲是指?”
“……你的躯体将会成为我的宿主和我孩子的养料。”
岑岳悚然一惊,他想爬起来,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压住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这不公平……为什么是我?”
“没什么是公平的。”夜冷冷地说,“你拯救不了你的种族,但是毫无疑问,你可以拯救我们的。”
“所以……带着我们的希望,为了最后的死亡而活着吧。”
岑岳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慢慢从床上直起身子,看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黑色雾气,现在是晚上,正是“夜”活动的时候,它的活动偶尔会惊醒他,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会在梦中度过这段身体易主的时间。
他竟然梦到了以前的事情……现在岑岳已经快忘了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欲望、期许和喜好了。从五个月前开始,他宿命一般地遇上了“夜”,从那时开始,他就彻底不再是自己,因为他的身体中还有另一个更强大的意识。
他现在唯一还在坚持的事情,恐怕就是抄诗。
五个月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身为“人类”的心性快被完全磨平了,夜从一开始就很坦诚,岑岳对夜来说仅仅是一个达成最终目标的工具而已,刚开始的时候非常痛苦,但是慢慢的……岑岳竟然开始习惯了。
真的吗?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真的习惯了吗?如果真的习惯了,为什么还要抄诗?
“你醒了?”脑海里传来夜的声音,“怎么了,你晚上一般很少醒的。”
“做噩梦了。”这也不算撒谎,“我想抄两句诗,你有意见吗?”
这是我的身体,但现在必须征询另一个生物的意见。
“没有,我也有点无聊。”夜淡淡地道。
“我还以为你会用我的身体去探查一下那座城市,你不是说感应到了一支军队吗?”岑岳很难想象在现在的地球上竟然还存在着军队,但他曾经就亲眼看到过一支。
“感应很微弱,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我的能力还很有限。”
“你就不怕那是敌人?”岑岳轻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一支队伍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找你。”
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你到底还要不要抄。”
“要。”岑岳从床上坐起来,这栋可以移动的屋子也是夜帮忙打造的,利用了自己殖民船的材料和引擎,岑岳在这栋房子里唯一的财物就是从各个人类城市的遗迹里搜寻到的纸质书本。
他走过无数本书,坐在桌子前面,摊开一张纸,把手指按在上面。
“我们这些腐败的国民,确有一种
古代民族所不知之美:我们的面孔,
由于心脏溃疡的侵蚀而显得憔悴,
我们具有如人所说的颓废之美。”
他抬头看着半空中黑色的雾气,还有自己手上滑动着的黑色液体,它们就生活在我的身体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身体发生了多少变化。
尽管心脏还在跳动着,但岑岳已经不敢确认自己还是一个人类了。
“那些追捕你的人,是人类吧?”
连岑岳自己都惊讶,自己竟然主动问了夜问题。夜的回答却只有沉默。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追捕你?”岑岳淡淡地问道,“你的种族……又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地球,还会和现在的地球人产生交集。”
“这些……都和你无关。”
“你确定吗?”岑岳轻轻地靠在椅背上,“那在追捕我们的那支部队当中,为什么会有一个我的同类呢?”
虽然夜还是没有说话,但岑岳分明能够感觉到,它生气了。
很好……现在,这恐怕也是自己能做的最有趣的事了。岑岳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