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来临的时候,岑岳坐在火堆前,看着对面那两个人,火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明灭不定,让他有点恍惚。夜似乎有点害怕面前的火光,而岑岳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明火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感知那堆篝火的温度,但是还没感觉到温暖,伸出去的手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夜在害怕。
罗青就坐在对面,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罗青的脸色比白天更要苍白。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否则岑岳倒是可以和罗青相互对比一下谁更不像活人。也许是我吧,毕竟从两百多年前开始,我就对生活没抱过什么希望。
“你身上的……”他看着罗青,回想着白天那堵挡住夜的白色雾气,“是纳米机械?”
“你没见过吗?”罗青淡淡地问道。
“见过倒是见过。”岑岳苦笑一声,很多记忆涌上心头,怎么可能没见过呢,在末日前,那可是地球人高贵地位的象征,“甚至见过不少。”
“你难道是……冬眠者吗?”
岑岳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地上的火堆,“你的名字和我那个年代的一个人很像。”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岑岳猛地抬起头看着他,这张脸……怪不得这张脸和这个名字会那么熟悉……“你就是地球事务总局的科学家雇员,那个很有名的罗青?”岑岳淡淡地问道,仿佛在问一个自己熟悉已久的老友。
罗青却只是苦笑了一声,这次轮到他低头了,“算是吧……末日前的地球人基本都注射了纳米机械,为什么你没有?”
“你难道忘了地球上不仅有地球人吗?”岑岳苦笑一声,“你们的纳米机械的确已经涵盖到了几乎所有的地球人,但是地外殖民地的人类却什么都没有。我的父母都在太阳矿井工作,我原本住在水星矿业公司的家属住宅区,但后来我父母送我到地球生活,在地球的‘地外殖民地滞留人口聚集区’,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罗青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复杂,“你父母为什么那么做。水星的生活条件比滞留人口聚集区要好得多,那时候水星矿业公司还牢牢地掌握在地球太空理事会的手里。”
“因为那时候,矿工里已经有传言了。”岑岳冷冷地看了罗青一眼,“关于太阳爆炸的传言。”
罗青默然不语。
严格来讲,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地球人精英毁了我,是你们让我父母双亡,是你们让我走投无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地球太空理事会的倒台又带来一波严重的经济危机,还加强了对地外殖民地人口的审查。最后我只能选择“野草计划”,反倒要为你们来寻求未来的希望……真是讽刺。
但这并不代表岑岳不喜欢地球。
从殖民船里苏醒之后,他的两个家都已经灰飞烟灭。又被夜附身,现在见到罗青,他本来应该愤怒的,或者感动自己终于可以和同类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但岑岳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被纳米机械寄生是什么感觉?”岑岳发现自己心里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罗青愣了一下,“只是……会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人。”
没错,一样,我们是一样的……岑岳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夜在脑海深处涌动着,但岑岳也同样不知道它想说什么,它对自己所说的,比自己给罗青说的还要少。
“你是‘人马座计划’的宇航员吗?”罗青突然问道。
他的眼光很犀利,岑岳已经不想管他是如何猜出来的了,“是。”
“也就只有j城还有那么多冬眠者了……”罗青皱起眉头道,“你一个人出来的?j城现在怎么样?”
j城,那座这片土地上以往的中心,现在竟然变成了那个模样。岑岳挪开眼神,重新看向那堆篝火。当被夜寄生之后,从外面空地走回船舱的岑岳回身看向j城时,他看到的是一片神秘的景象。风暴笼罩了整座城市,但是仔细看起来,却又不是风暴,更像一根巨大的光柱,只是几十种色彩都同时在那道光柱上闪耀着,在那座光柱当中,他可以看到无数扭曲的大楼、车辆甚至街道,仿佛那座城市的一切都被吹了起来,都被压扁了拍在光柱之上。
这种景象让岑岳觉得恐怖,却又觉得熟悉。我在哪里曾经见过这种场景呢?他当时想不起来,现在也一样,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见过,似乎是很小的时候……
简短地给罗青说了一下j城的情景,罗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所以破土而出的殖民船只有你一艘?”
岑岳微微一点头。
“那么……附在你身上的东西……又是什么?”
是什么呢?岑岳也很疑惑,他该怎么“介绍”这个自己身体真正的主人?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那次自杀,好像是第三个月中旬的时候,某天白天的时候,他站在飞舞外的阳光下,尽全力不让自己的大脑去想自己要做什么,以免被夜察觉。但他的兜里却揣了一把小刀,只要找机会把它捅到自己的心脏里,或者用它割掉自己脖子上的动脉,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他没有。
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从裤兜里拿出那把刀,打开它,向自己的心脏刺去,他不知道哪一个更容易些,也许两个都不容易,但心脏毕竟离裤兜更近些。可是他使出全力刺过去的一刀,还是在半道停住了,他睁开眼睛低头看去,没有任何阻碍,夜甚至都不需要“阻止”他,就算在阳光下,夜也拥有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掌控权。
“以后最好别这么做。”夜的声音当时警告自己。
“做不到啊……”岑岳苦笑道,“你看看我的胳膊上有多少刀疤吧……我在遇到你之前就经常这么干了。”
“无法理解,你为什么放弃自己的生命?”
“你当然无法理解。”岑岳深深地吸一口气,“所以有时候,我还蛮羡慕你的。”
火焰的噼啪声让岑岳回过神来,他迎上罗青的目光,“一个怪物。我在路上遇到的那支军队的领袖,称呼它为‘黑神’。”
“这就是黑神?”罗青皱起眉头,“仿佛是错觉……但是,我总感觉它的力量克制纳米机械,我的纳米机械在它面前威力会打上许多折扣。”
岑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懂,顿了顿才道:“我对它一无所知。”
“如果你愿意让我研究一下的话……”
“恐怕它不会愿意。”岑岳苦笑一声。
罗青点点头,脸色仿佛有些失望。这时候几个人的脚步声传过来,岑岳抬头看去,是罗青的儿子“青”,他背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也和“青”一样戴着兜帽,另一个却是个女人,穿着厚实但是干练的衣服,手上抱着一本书。
“杨凯让我来问你怎么回事,还让我问你需不需要他的帮忙。”那个女人开口了,语气出奇的冷漠,“这个人是?”
罗青苦笑道:“他叫岑岳,是‘黑神’的宿主,也是我们一直等待的人。”
“就是他?”那女人微微睁大眼睛,“可他怎么看都和之江他们描述的样子差太远了。”
“他身上的能量反应很大,也很特殊,所以才让之江和大熊如临大敌。”罗青淡淡地道,“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可怕……清泽,帮我个忙,联系一下乔菲,让之江派人把她接过来。”
被称为“清泽”的那个女人脸色一下变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罗青叹了一口气,“麻烦你了。另外告诉杨凯,让他在酒吧里等着,这里没事。”
那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声,轻轻摸了摸青戴着兜帽的头,然后回过头离开了。在道路的远方,有一辆小车停在街角,就连这种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场景,岑岳都已经很久没看过了……两百年啊。
“你的儿子。”岑岳感觉到罗青的尴尬,忍不住想要转移一下话题,“好像不会说话?”
青正在坐下来,听到这话,转过头看向岑岳,眼神仍然是那样冷漠。至少他不是个聋子。
“算是吧。”罗青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吗?”岑岳忍不住问道。
罗青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算是吧……青是我们俩的孩子,但却不是我们生出来的,青也不能算是人类,而是一种改造生物。个中缘由非常复杂,一时半会是解释不清楚的。”
改造生物?不是人类?岑岳忍不住多看了青几眼,“听起来和我有点像。”
沉默再度笼罩了这里,今天晚上要回去吗?还是说继续留在这里,那今天的诗要抄哪首?白天在城里的时候,岑岳突然想起了杨广的那首《春江花月夜》,说来也很没道理,那本来应该描绘的是夜景。真正晚上到来,岑岳想到的却是一句话,而不是一句真正的诗,来自他以前偶尔淘到的一本老书,有一个很复杂的名字,内容也前言不搭后语,但岑岳却独对里面的一句话印象极深。
“没错。”罗青突然站了起来,“的确和他有点像。”
“你说什么?”岑岳愣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青,通知鬣狗他们,打开地下通道,我要去那里查询。”罗青的语气分外严肃,而青的神情却还有点犹豫,“没事的,这样做有利于我们,也有利于他。”
青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也没见他做什么,十几秒之后,他就微微一点头。
“走吧,岑岳。”罗青回过身去,“我也许知道它到底哪儿来的。”
岑岳愣了很久,然后才跟上他们,“你愿意去吗?”他在心里问夜。
夜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制止。
走到一栋大楼前,罗青示意他进去的时候,看着满是星星的夜空,岑岳默念着那句奇怪的书里的话,“我向你们说出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骆驼,骆驼如何变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小孩。——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当时,他停留在叫做彩牛的城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