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嫌隙
作者:其水潺潺      更新:2019-08-06 22:41      字数:4954

祈福完毕后,曹芳蕤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她坐着车回了王府,李淳业没跟她一起,他说今日李淳远未能出门,想去曹王府看看他,让曹芳蕤先走。

回了府进了正院内室,她更衣洗手坐在榻上喝了一碗热茶,又歪在隐囊上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外边天都快黑了,玲儿问要不要传饭,曹芳蕤打了个哈欠问道:“郎君回来了吗?”

“没!”玲儿摇头,“要不娘子先吃?”

“还是等郎君回来一起吃吧!”曹芳蕤拒绝了,坐着也无事,她便拿了本药经翻看,倒也自得其乐。

李淳业进了门就看见迎上来的曹芳蕤眉梢眼角还有残留的笑意,他下意识问她:“怎么了?”

曹芳蕤拉着他去内室,亲自服侍他更衣,柔声笑道:

“刚才看书,里面记载了一则病例,说有一妇人忧思多梦,遍寻名医无治,后来有一道士让她枕着宣纸睡,后来这病竟好了,原来她夫君是个做宣纸的匠人,离家已有数年,这妇人是思念成疾了……”

李淳业听完后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墙壁出神,曹芳蕤给他系上带子,奇怪的打量他:“郎君怎么了?”

“是不是四叔说了些什么话?”

她这么猜测是有原因的,李淳远自从回了京城后,把府内一应事务都交给了长史和家令打理,自己什么也不管,谢绝了一切访客。

每日话也不怎么说,就跟失了魂一般,陛下怜惜他腿脚落了残疾,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忍责怪,就是旁人看着都难受。

李淳业去上过几次门,李淳远只是沉默着,不生气也不怨恨,但李淳业知道,弟弟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想来他今日上门又是受了冷落,曹芳蕤忍不住安慰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四叔总有一天会明白,郎君真的不是有意的!”

“今日父亲母亲伤心的红了眼圈,明日一早咱们进宫去请个安吧,不管怎么样,这是咱们做子女应尽的孝道……”

李淳业神思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胡乱的点点头。

曹芳蕤唤婆子传饭来,又拉着他在食案边坐下,见他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李淳远而难受。

便耐心劝道:“郎君,阿姨这些日子心情不太好,幸好还有两个小姑和六叔陪着她,一方面她是为了父亲,一方面就是为了咱们……”

“父亲虽然生气,但也没说不许你再进入朝堂,郎君这些日子勤学苦读,父亲看着一定会消气的,到时候……”

她话还未说完,李淳业忽然头没脑的问了这一句:“我是不是很蠢?”

曹芳蕤愣住,“什么?”

李淳业又重复了一遍,她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刺激,便斟酌着话语回道:“郎君这是什么话,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你若是蠢,那天底下都没有聪明人了!”

她强颜欢笑着打趣,但李淳业不为所动,面上一片木然,曹芳蕤越发疑惑,只听他枯涩沉闷的声音响起:

“他们都说,我无论哪一方面,都比不上阿兄,甚至连三郎都比不上……”

“郎君!”曹芳蕤震惊的看着他。

李淳业惨淡一笑,“其实连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明明你是我的妻子,我却总觉得你像是我的先生,好似我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做什么、想什么都要教导一番!”

曹芳蕤慌忙摇头,“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郎君,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是希望你好,如果你觉得我话太多,那我以后都不说了好不好?”

她伸手想要去拉李淳业的手,却被他侧身避开了,这样一个动作好似一桶凉水泼在曹芳蕤的脸上,她苍白的脸上是不敢置信的尴尬。

李淳业站起身,疏离而苍凉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我不仅让父亲失望、让阿姨失望,现在也让你失望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废物。”

说罢他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曹芳蕤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仿佛被一只手捏住,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淳业脚下似拖着沉重的铁链,每走一步都觉得难熬。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你可真是个懦夫,自己没本事,还怪罪上了结发妻子……”

另一个声音反驳道:“阿姨因为你跟父亲也生分了,还不知以后如何,曹氏翻来覆去说了这么多,却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每一件事都是因为你,她为什么看不到你的痛苦……”

就这么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飘来荡去,偌大一个王府,却好像找不到容身之处。

身旁的王小虎一刻也不敢疏忽的跟着他,想要劝劝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担忧的望着他。

天完全黑了,院子里的灯被点上,看起来热闹又温暖,李淳业闻着蜡烛的气味,回过神来,自己正站在静姝院的门口。

吴敏想要叫侍女通传,被他阻止了。

越走近顾七娘的起居室,越听见她轻柔甜糯的声音传出来:

“……把那块白貂皮找出来,天说冷就冷,我给郎君做件冬衣,白貂做里子,外面用缂麻,你觉得怎么样?”

一个声音有些犹豫的回道:“缂麻就很厚实,用白貂做里子会不会太厚了啊?”

“大王冬天也喜欢骑马射箭,不像一般人那么畏寒。”

李淳业知道这个声音是顾七娘的陪嫁侍女彩屏,高鼻梁深眼眶,皮肤雪白,头发却是浅黄色的,他甚至怀疑过这丫头可能不是汉人。

长着一张满月般的脸蛋,歪着头瞪着眼教训小丫鬟的样子,像屋檐下鸟笼里那只生气的八哥。

顾氏嘻嘻笑起来,“你说的有理,郎君身强体壮,穿的太厚了他行动不方便,那就拿那匹龟棱纹样的锦缎出来吧!”

“我的动作得快一点,不然冬天都过去了,郎君还没穿上新衣裳,那就贻笑大方了!”

一屋子侍女婆子都笑了起来,李淳业推开门,惊动了里面的人。

“二郎!”顾七娘从榻上跳下来,欢快的跑过来,“你怎么来了?为什么没人通传?吃过饭没有?”

她满脸惊喜夹杂着疑惑,急切的问了一串问题。

李淳业周身的疲惫仿佛是寒冰被融化了一般,他松了口气,缓缓摇头。

顾七娘见他这幅模样实在好奇,可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问,只道:“我马上让膳房做几个菜来,你也是的,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吃饭呢!”

“要是伤了肠胃可是闹着玩的!”

她有些不悦的嗔了他一眼,接着挽着他的胳膊在榻上坐下,又唤人上热水来,屋里侍女来回走动着,十分热闹。

李淳业怔怔的看着顾七娘灵动的双眸,不停的吩咐这吩咐那,他忽然拥住她,侍女见此景一个个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顾七娘被他这突然的亲昵弄糊涂了,愣了一瞬后双手温柔的环住他劲瘦的脊背:“怎么了?”

“没事……”李淳业深深嗅了口她脖颈间的香气,温暖而甜蜜。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黑夜中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小巧,没有很坚固,却能让他松口气。

……

正院里,曹氏呆呆的坐在妆案前,铜镜里反射出她茫然又失落的脸。

玲儿站在一旁,还在为不久前李淳业拂袖离去而震惊。

大王怎么了,与娘子成亲一年了,俩人从没起过争执,虽然他们今天不吵不闹,玲儿却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多少少年夫妻,还未定性,做事说话都考虑的不甚周到,因一句话不和便渐行渐远,最后形同陌路。

大王和娘子难道也要走到这一步么,可她连他们为什么起矛盾都不知道!

玲儿看着鎏金仙鹤瑞寿烛屏发呆,门‘吱呀’一声响起,是宋嬷嬷来了。

她脚步停顿了一瞬,然后走了过来,犹豫着开口道:“娘子,大王去了静姝院……”

曹芳蕤手里捏着一把桃木篦子,指甲不自觉的拨弄着木齿,发出规律的‘吱吱’声。

“是吗……”她嘴角泛起苦笑,“是我太过分了,说的那些话没有顾忌到他的颜面,所以他生气了……”

“这怎么能怪娘子!”玲儿很是不悦。

“先不说大王是男子,遇着事应该迎风而上,陛下又不是要把他贬为庶人,他就整日做出这幅模样,像谁都欠他似得!”

“娘子操持内务忙的喝水的工夫都没有,还在为他担心,又要想办法去讨好皇后、又要去安慰夫人,为的是谁,还不是大王么!”

“结果他倒好,一句话不对就甩脸子走了,走就罢了,还偏偏去了顾氏那里,这不是当着王府上下的人打娘子的脸么!”

玲儿越说越为曹芳蕤感到委屈,眼圈也红了,哽咽着声音道:

“娘子自从嫁了过来,可享过一天的福?泥水里摸针一般好不容易才理出了头绪,这会子大王又受了陛下的发落……”

“好了好了!”

宋嬷嬷有些头疼的打断她,玲儿什么都好,就是万事都以娘子的感受为先,可娘子是陛下皇后的长媳、是王府的主母。

很多时候,她的感受倒在其次,这很残忍,但也没办法,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有什么苦都得咬着牙忍着。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正欲劝说曹芳蕤,却被她眼中流下的泪水掐住了喉咙,她从未见过这样委屈伤心的娘子,忽然想起,她也不过才十八岁呢……

……

自从李晖退回了她送去的汤,后廷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般了。

同情、好奇、嘲讽,一道道目光刀子一般割得蓁娘肉疼。

当着她的面大家都保持着和气,可等她一转身,那些窃窃私语就顺着风吹进她的耳朵,她只面无表情的听着,‘韩氏惹怒了陛下!’

‘陛下几个月都没进甘棠轩的门了!’

‘她之前仗着圣宠目中无人,这会儿倒跌下云端了!说来也可怜,还不如我们这些不受宠的呢!’

蓁娘苦笑,是啊,人最痛苦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拥有了再失去,当习惯了李晖曾给与的无限宠爱后,他突然的疏离,再忆起往昔,仿佛割肉削骨般的疼。

当大明宫被笼罩上厚厚的银纱,天地融为一色时,正是皇后的千秋节。

宫里早早的就在做准备,李晖下令要热热闹闹的办一场,不仅京城的百官以及命妇要入宫朝贺,就是外放的官员也要表示一番。

皇后推辞不过,又恐为了给她贺寿劳民伤财,况且眼下又是寒冬,还有不少贫户都没热汤喝,心中愈发不忍,便下令无论京官外官,寿礼只献笔墨纸砚,其余金玉之物,一概不收。

李晖既感动又愧疚,想了想,敕封新章侯为荣国公,并其次子为会明伯。

皇后就两个兄弟,李晖都给了爵位,这不仅是对王家的重视,还代表了他对皇后的尊重。

要知道,皇后膝下无子,李晖此举就是诏告天下,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

于是便有一些精明人,拿出许多钱财捐给寺院道观,做救助穷人之用。

李晖很是高兴,便下令褒奖做出此举的人,更多的人闻风而动,一时间,各地的寺院道观香火鼎盛,热闹非凡。

韩阿娘也进宫来贺寿,麟德殿内的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到处是皇亲国戚,豪门贵族,她和韩阿耶在其中属于最不起眼那种,座位都在角落里。

因着担忧女儿,她借着出恭的机会跟蓁娘躲在夹墙边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问她跟陛下怎么了?李淳业又是怎么了?

这些事说个一天一夜也说不明白,蓁娘不愿意让家人担心,而且就是说了也没什么用,便捡了些主要的话糊弄过去了。

末了不等阿娘交代,她就先一步表白:“阿娘放心,再怎么着二郎都是陛下的儿子,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我也一定会孝敬皇后,安安分分的不惹事!”

却没说对陛下怎么样,阿娘有些着急,蓁娘不欲多言,指着路过的内侍道:“人多着呢,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今日千秋节不能马虎!”

说罢就拉着她进殿了。

千秋节举办了三天,大明宫不分白昼黑夜的热闹着,丝竹之声响彻天地间。

第四日去给皇后请安时,她因为太过疲乏还未起身,众妃妾坐在点了炭盆的暖阁里,叽叽喳喳讨论着千秋节上的趣事。

杨氏兴奋的比划着手,道:“……平山王送来的那个杂耍班子,玩的杂技可真厉害!”

“就一根竹竿,上面站着一个人,下面就像插在石头里一般稳当,当时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生怕他摔了下来……”

她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一旁的廖氏不住点头,:“还有那个龟兹音人唱的歌,太美妙了,宫里倒是有几个龟兹乐师,可听多了也就觉得不稀奇了!”

“要是陛下把他们都留下来就好了!”

大周民风开放,正如海纳百川,仅在京城居住、学习、经商的外国人就有数十万之多。

这些人不仅受到大周的影响,同时也把自己家乡的习俗带了来。

比如妇人们最爱的波斯样式的披帛,色泽艳丽,织纹繁复美丽,搭在肩上,既保暖又漂亮。

还有从遥远的西域传来的景教,这些年也很受大周百姓的欢迎,在许多地方都修建起了十字寺。

大周的宫廷里,从来就不缺龟兹的音人、突厥的侍卫、新罗的乐师、尼婆罗的工匠。

但御史们很反对李晖把心思用在享乐上,他们认为靡靡之音会消磨人的意志,应当恢复华夏正音,李晖表面上‘嗯嗯嗯’,转过身该看的舞蹈、该听的歌曲,一个不落。

众人从杂技说到吃食,又从吃食说到首饰,宣微殿内满是莺声燕语,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