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舟正欲开口打破这份诡异的沉默,殿内突然响起婴儿的哭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氏站起身从奶母手中接过阿元,然后走到李淳茜身边,满脸歉疚的向上首的帝后福膝赔礼。
“父亲母亲请见谅,阿元可能是饿了~”
白白胖胖的阿元长得浓眉大眼,像菩萨面前的金童一般可爱。
他张着小嘴哭嚷了两声就委屈巴巴的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可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还定定的看着祖父。
六郎左看右看了一圈挺着身子道:“今日殿中乐声不停,恐怕也吵着阿元了……”
李晖嘴角微不可见的扯了一下,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让奶母先把阿元抱下去吧。”
李淳茜紧紧握了下拳,听见身旁妻子低低咳了声,然后松开手,扬起笑脸恭敬的对父亲道:
“我怎会不知道幽兰是父亲的心爱之物,只是一直不敢讨要,如今母亲帮我要了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说罢他对皇后拱手作了一揖,“多谢母亲!”
裴氏暗暗捏了下阿元的腿,阿元果然皱起眉‘啊啊’的嚷嚷起来,六郎对父母笑道:“父亲、母亲,你们看阿元跟八弟是不是长的一模一样?”
听闻此言的八皇子李淳贺忙抬起头大声道:“真的吗!”
“大侄儿跟我长的一模一样?”
李淳贺‘蹬蹬蹬’的跑过来,裴氏很有眼色的抱着孩子给他看。
皇后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阿元,对丈夫笑呵呵道:“的确跟八郎长的九分相像呢!这可是亲叔侄~难怪~”
李晖抿唇笑了笑,话题被顺利的扯远了,李淳茜重新坐下,他只感觉自己的心空落落的,这满殿的欢声笑语也驱不走他的孤独。
这些年的辛苦谋划,终究成了一场空,那些炙热的理想和宏图愿景,也被父亲亲手打碎了。
他宁愿是阿兄做了太子,至少那样他可以说服自己是输在了长幼,而不是现在,得向六弟俯首称臣……
李淳茜想起册立大典那日,生母莫名其妙的冲妻子发了场火,妻子一个字也不敢回,只埋着头低声抽泣。
本就心烦意乱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与生母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争执的缘由不外乎就是生母心有不甘,而他却认为事已至此,再闹出什么风波被外人知晓,定会让人耻笑的。
生母气狠了,便连他也骂,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没能坐上太子之位,对得起哪一个……
李淳茜全身都被疲惫笼罩,他仿佛陷入了沼泽,动不得走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淤泥淹没,直至失去呼吸。
悲哀的是,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带着妻子离开。
他知道他输了,就算是不甘心也无法抱怨,为什么疼爱他的生母要在这个时候步步紧逼……
他与裴氏起了嫌隙,让阿元从小生活在父母不和的家里,她能得到什么好吗?
李淳茜呆呆的坐在那里,没有发现对面的李淳业充满怜悯的看了他一眼。
七月上旬,李晖亲率文武百官、扈从仪仗、外邦客使、以及三十六位儒生,皇后率领内外命妇,启程前往泰山。
封禅车乘连绵百里,直到八月中旬,浩浩荡荡的队伍才来到泰山脚下。
李晖命人在山脚南面方圆四里内建圆丘祀坛,上面装饰五色土,号‘封祀坛’,在山顶筑坛,广五丈,高九尺,四面出陛,号‘登封坛’。
在社首山筑八角方坛,号‘降禅坛’,九月,李晖首先在山下‘封祀坛’祀天,次日登岱顶,封玉策于‘登封坛’。
第三日到社首山‘降禅坛’祭地神,李晖行初献礼毕,皇后升坛亚献。
封禅结束后在朝觐坛接受群臣朝贺,下诏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
称封祀坛为‘舞鹤台’、登封坛为‘万岁台’、降禅坛为‘景云台’。
他还亲自撰写《封泰山铭》,命人刻石纪德。
直到十月底,队伍才启程前往东都洛阳宫。
李晖站在长生殿的凭栏处,指着东边对蓁娘道:“你看,那边就是东宫,寄奴就住在那里~”
“东宫前殿原本有两颗紫薇树,高八尺有余,是我伯父亲手种下的,小时候他还抱着我摘花~”
“葳蕤的紫薇花如云霞一般,漂亮极了,一场风雨过后,飘落的满地都是,像是铺了一层妆花缎……”
阿郎的伯父,那便是英年早逝的悼敏太子吧,蓁娘忖道。
“那后来呢?那两颗紫薇树还在吗?”
李晖眸色微暗,轻轻摇头,“后来伯父在东宫薨逝,没过几年,紫薇树也死了,祖父知道后伤心不已,命人拿回一截树枝……”
李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距离,“就这么长,祖父有时候看着那截树枝就独自一人发呆,我知道,他在为伯父伤心。”
太宗皇帝一生征伐四方,在民间的传说中他是一个充满杀伐气的帝王。
但在李晖的讲述中,蓁娘脑海中浮现出一位花白头发、面目慈爱的老人家形象。
他也会伤心,也会在空无一人时放下帝王的威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
她忍不住看着李晖道:“阿郎,太宗皇帝一定对悼敏太子给予了厚望,可惜他早逝,后来太宗皇帝又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李晖把蓁娘揽在怀里,轻轻叹息一声,温声道:“是啊,我伯父是嫡长子,从小就接受名儒大师的教导,他是一位睿智又充满朝气的天之骄子~”
“是我祖父所有的希望。”
他看着远处东宫高低不一的亭台轩阁,琉璃瓦在落日余晖中熠熠生光,仿若仙境。
他眼也不眨了出了神,好一会儿后才道:“伯父薨逝后,有好几次祖父看着我,都忍不住说,我长得很像伯父……”
蓁娘感受到了萦绕在他周身的难过,便伸手拥住他,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无言的安慰。
“这么多年过去了,伯父长什么样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我一直记得他询问我的功课时严肃的脸,和把我高高举起时神采风扬的脸。”
李晖眯着眼陷入回忆,“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轻易就可以把我抛起来再接住,好像永远不会有疲倦的那天……”
“当他病卧在床的时候,我去服侍他,心里也并没有多难过,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但他还是死了。
自从有了孩子,蓁娘一向听不得这种事,而且大朗就是小小年纪去了。
她担心李晖越发陷入这种低落的情绪里,便故作轻松道:“听阿郎这么说,悼敏太子真是个好人呢!”
“他如此疼爱阿郎,若知道阿郎成为了一个明君,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李晖轻笑出声,低头温柔的看着蓁娘的脸,捏了捏她的耳垂,取笑道:“说的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蓁娘不悦的咕哝了两句,李晖拉着她往另外一个方向去,嘴里一边道:“自从我被立为太子后,每次来洛阳宫,就住在东宫……”
“我瞧着殿门前空荡荡的,总觉得看起来不顺眼,又命人种上了两株紫薇树,到如今,也该有八尺高了吧!”
他的目光不是怀念,而是带着一抹蓁娘看不懂的愧疚。
那两颗紫薇树不是死了,而是父亲被祖父立为太子后,他命人以滚水浇灌,紫薇树才死了。
这些都是李晖后来才知道的,也是后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当父亲得知他在原来的位置上重新种了两棵树后,看着他的眼神变得那么阴沉,好像他犯下了什么大错。
身旁蓁娘浑然不觉他的出神,还笑嘻嘻道:“那得跟寄奴说一声,让他好生照看那两颗树,若是可行的话,在东宫种满紫薇树,到了开花时节,一定很好看~”
“洛阳宫也叫紫微宫嘛!”
李晖回头取笑她没文化,“紫微宫可不是紫薇树的紫薇……”
“我知道!”蓁娘撇嘴,瞪着眼胡搅蛮缠道:“是天上那个紫微星的紫薇,反正都叫紫薇,种满紫薇树,叫紫微宫也没错啊!”
李晖说不过她,只得点头认输,“好好好,你说怎么就怎么吧,寄奴一向孝顺,你可别一时兴起累着他了。”
俩人说说笑笑的去看另一边的风景,蓁娘指着波光粼粼的九州池兴奋道:
“我们那日的宴席就在池中岛上的瑶光殿举办的,当时我觉得九州池跟太液池差不多,现在站在这里看,风景格外不同呢!”
“阿郎你觉得呢?”
“是不一样~”李晖颔首,“洛阳宫与太极宫都是前朝修建的宫殿,只有大明宫是本朝修建的。”
……
安静的室内点着炭盆,温暖如春,侍女们服侍过两位主子洗漱更衣后,才熄了几盏灯放下帘帐退了下去。
李晖斜躺在榻上,一手撑着头看着身旁的蓁娘,灯光穿过帘帐照射进来,让蓁娘生出睡意。
她掩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湿润,眨巴了两下眼睛,她好奇的问李晖:“阿郎不困吗?”
李晖摇头,伸出手指摸摸蓁娘的脸,他轻柔的声音响起,“十七娘,我准备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蓁娘的瞌睡一下就飞走了,她‘忽’的一下翻身而起,瞪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傻乎乎的问:“御驾亲征是什么意思?”
李晖被她的反应逗得笑出声,拉过蓁娘拥进怀里笑道:“御驾亲征就是御驾亲征的意思~”
“不是……”蓁娘不肯乖乖待在他的怀里,严肃的挣脱他的手,“阿郎要亲自去打仗吗?”
说罢,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李晖就知道会这样,他耐心的解释道:“从前朝到本朝,高句丽一直是东边的一大隐患,不除不快!”
“可那是块难啃的骨头,多少次东征都无功而返,做了那么久的准备,如今趁着我无病无灾,我不能把这个虎视眈眈的饿狼留给子孙后代!”
他明亮的眼眸静静的看着蓁娘,蓁娘知道他的雄心壮志,也深知他身为一个帝王的责任,那些不想要他亲征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他是天下人的天子,不是只陪她赏花游景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