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丽玫在嗅盐瓶的气味刺激之下悠悠醒转，再难装晕，面容苦涩，却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上官秋儿天真烂漫，是三朵金花中最没有心机的一个，与冷秋儿戚丽玫都交好，行事说话都直爽明快——但即使这样的人，终究活不过这黑暗的时代。

她自杀的时候，恰逢戚丽玫新婚。这件事当时被上海的报界拿出来做了好一番文章，也让戚丽玫甚为苦恼，幸好戚丽玫嫁的人得力，这才慢慢将此事压了下来。

不想今日周尔雅旧事重提，戚丽玫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嵌住了一般，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官秋儿为人乐观，说他会自杀，当初我本来就不信。”

金老板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难道她真的也是被人害死？”

韩虞瞥了他一眼，脸上几乎有不加掩饰地厌恶。

百乐门藏污纳垢，死了那么多人，金老板却始终像是不知情一般，这种做作出来的惊讶，一开始韩虞还会被他骗过，但到了这时候，只觉得这人实在没担当。

金家创立掌控百乐门几十年，你说对其中的倾轧斗争一无所知，简直就是在说笑话。

“上官秋儿嫁给了大公报的左先生，左先生为人耿介，当初在报纸上抨击各路军阀，把当今的实权人物得罪了十之八九，乃至于在这上海滩无立锥之地，连工作都找不着，贫病交加，只在闸北棚户区落脚。”

周尔雅也不理他们，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左先生本是前朝的秀才，笔锋如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年赫赫有名，创办报业，令宵小之徒为之震慑。他人到中年，脾气不改，终于得罪了太多人而为人所害，穷困潦倒。

上官秋儿爱惜他的才华，倒不介意他的老与穷，毅然下嫁，双宿双栖，共患难九年之久。

“上官秋儿安贫乐道，悉心照顾左先生的生活起居，当时左派文人圈子里对她都颇为敬佩，赞她为难得的奇女子，可以李香君、赛金花并肩。”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不看好这一段婚姻，毕竟上官秋儿身为夜上海知名的舞皇后，下嫁左先生这个两袖清风的人物，无论是年龄、生活习惯还是经历，都未免相差太远。只是后来数年中上官秋儿的表现，才将众人折服。

如果说她嫁人之初，便发现生活难以为继，而忍不住自尽，倒还说的过去。哪有嫁了人九年，过了九年艰辛的日子，虽不能说苦尽甘来，但至少也是渐渐习惯，这时候却去自杀的道理？

“她早就退出了百乐门，还有谁要害她？”

众人确实觉得疑点重重，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上官秋儿与当日的百乐门案件，还能有什么联系。

“这就要问戚小姐了。”

周尔雅的目光落在戚丽玫身上，戚丽玫魂不守舍，紧紧咬着下嘴唇，额头上早起了一排细密的汗珠。

“她能害了红姑上位，当然也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一些知情人。上官秋儿哪里想得到自己没有害人之心，却只因为姐妹情深，终究被牵连进去，枉送了性命。”

周尔雅看戚丽玫犹自不肯说话，轻轻叹息，一字一顿地揭露当年血泪秘辛。

戚丽玫、冷秋儿与上官秋儿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进入百乐门，一起成长，关系极好。

戚丽玫与冷秋儿两人素有野心，与充满理想主义的上官秋儿不同。也正是她们两人合谋，下毒设计陷害了红姑，最后将她从楼顶推下，结束了这一代传奇在百乐门呼风唤雨的日子。

——这件事，上官秋儿并没有参与，但她却是知情的。

——三人同出同进，同宿同眠，戚丽玫与冷秋儿想要瞒过别人容易，哪里瞒得过冰雪聪明的上官秋儿？

她为人善良正直，当然不会与戚丽玫冷秋儿同流合污，甚至曾经斥责阻止，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后来戚丽玫与冷秋儿苦苦哀求，求她不要泄露此事，上官秋儿一时心软，便应允下来，没想到却为将来伏下了杀身之祸。

“后来戚丽玫冷秋儿登上三朵金花之位，炙手可热，当然也明白就算上官秋儿将当年之事说出去，也没有什么大碍，百乐门的老板未必不是心知肚明，但只要有人能帮他赚钱，他哪里管是红姑还是金花？也就不再将之在心上，三人渐行渐远。”

周尔雅对金老板也不客气，一针见血指出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金老板坡诶尴尬，连着咳嗽几声。

纪美云嘿然冷笑。

她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少女，但多经风浪，反而比前辈们成熟得更早，这件事也早已看得透彻。

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给黎宝珠下诅咒，根本不怕暴露于人前。

她知道只要自己还当红，金老板会容忍她所做的一切。

毕竟黎宝珠代表的是过去，而她代表的是未来。

百乐门就像是在养蛊，让这些青春貌美各有手段的舞女们互相争斗，能够脱颖而出的，才是老板在意的人物，至于其他人，不过只是炮灰而已。

对于金家来说，只要有人能为百乐门赚钱，能都颠倒众生引领时尚话题，就已经足够了。

当年三朵金花取代红姑如是，如今纪美云取代黎宝珠亦如是。

中间多少丑恶多少手段，金老板是决计不会管的。

“既然这样，那戚丽玫也就没理由再对上官秋儿出手。”

殷秀秀超然物外，早就不为浮名所动，她皱紧了眉头，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刚才周尔雅所说的一切，矛头直指戚丽玫与冷秋儿，而冷秋儿在此之前已经害病死了，众人只能理解为戚丽玫有意对上官秋儿不利。

但既然她已经有恃无恐，又何必在九年之后杀人灭口？

周尔雅摇头，“这就要怪到戚丽玫小姐的那一门好姻缘了。”

如果戚丽玫不是要嫁入豪门，她又何必心狠手辣地断绝姐妹之情？

众人禁不住一起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