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不是碧落第一次叫旁人“哥哥”了。
上一次,是一千年前的扶桑树下,对风弋身边的那个一身寒光的绝尘男子,她也是这么叫的。
后来才知道,他是上古之神,苍术大人。
整个盛宴,她也不是一直都在天帝的席上。哪里有什么有趣的表演、游戏,天帝就会示意她去看看。一直到了宴会结束,才又与风弋一同来到天帝面前。
“听说马上就是碧落一千岁的生辰了,这里有份礼物,过了看看?”天帝腾出位子,亲切地望着她。
“是。”
碧落坐下,打开面前的紫金盒子,是只锃亮的护腕。
天帝笑了笑,取出护腕替她戴上,哄道:“戴上可就不能摘了,这护腕材质特殊,关键时刻,能救你性命!”
她举起手腕,对着天帝的银光照了照,那光泽莹润均匀,还镶着一颗灵石,十分漂亮。
的确十分漂亮,却终究是保命之物,这样的礼物,只会让风弋不安。
“碧落,”风弋柔声说道,“肃筠他们在外面等着,先回去罢。”
“哦。”
碧落退出殿外,远远望见那偷酒丫头被肃筠公子揪着脑袋,唤了声:“邬灵,我们走吧!”
“少主你终于出来了!”邬灵白了一眼肃筠,一把将身后的仙人拽了上来,嬉笑道,“这位仙家说有事,我叫他在这里等着。”
那仙人面相十分憨实,眯着小眼睛慈蔼地笑着,身段短小,个子才到碧落肩头。
碧落迎上去,道:“不知您是?”
“神女是……”
“这位,是我们虞渊宫少主。”肃筠跟了过来,依旧摆着脸。
“唔!”他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老朽是苍梧山的,今日有缘终于解了瞻云阁留下的棋局,特来拜会苍术大人!”
“莫非您是……苍梧仙山上尊苍梧道人!”
肃筠一提起名字,碧落便有印象了。她记得苍梧山是有这么号人,听说人脉稀少,素来也不怎么与外界交往,却不知道为何偏对苍术大人的棋局这么有兴趣!
“在下肃筠,是苍术大人座下,此事我会向苍术大人转达。”
那道人激动地说不出话,只顾得朝他们招手,眯着的小眼睛,藏不住精神矍铄的双眸。
他们三人立在云端,碧落不说话,却连连看了肃筠三眼。
“你是想问苍术大人许了什么吧?”肃筠微微露出笑意。
“许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不过是一场对弈罢了。”
碧落苦笑:只一场对弈,能叫众仙趋之若鹜,这便是苍术大人。
这一边,白玉亭子里,天帝和风弋相视而坐。
“天帝可是预感到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思绪颇多。”天帝顿了一顿,问道,“这九神只差一位了罢,可算过还要多久了?”
“三百年内。”
“是那炎帝之女?”
“正是。”
“九神会聚在即,魔界那边怕是要有行动了,可惜仍然没有青冥灯的下落。”
“神界找不到,魔界也不会找到!”
“天界已派了不少神兵去暗寻,若那盘古石解封,我们却还没能找到青冥灯,只怕九神也难以应付。”
“青冥灯既然是父亲藏起的,就一定有迹可循,没有线索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天帝望着淡然自若的风弋,不禁笑了起来。
“天帝放心。”风弋温柔澄澈的目光,逐渐从杯盏移向天帝,“虞渊宫会为你守住这六界,今日是风弋,明日便是碧落。”
碧落回了虞渊宫,远远望了一眼北边,那处金碧辉煌的楼阁叫做鸢阁,是她自出生到五百岁间居住的地方。不过她好久没有再去过了,这五百年里,她都只是一个人住在旸谷。西边就是苍术大人的瞻云阁,是虞渊宫里最冷寂的地方。
“要走了?”
这个声音……
苍……苍术大人!
她愕然回头。长廊里,那人负手而立,墨黑的发丝落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间,细致的面容白得透亮。他的眉,漆黑如墨,微微露出一点锋芒,浓密的长睫遮住了长廊里射来的微光,寡淡的眸子在那一刻显得几分温柔。
天界道他是玲珑玉质,霜衣鹤姿,却不知但凡十步内看上一眼,便被那一身纤尘不染的气韵逼得自惭形秽。既然只能远远观望,又怎么知晓他的玉质鹤姿?
她听说了一桩五百年前的逸事,说有一位擅长笔墨的仙家,一心要画出苍术之貌。
奈何画了百年,也只画得出玉色,却怎么也画不出玉泽。他竟一时起意,干脆搜罗各色美玉,来替代画纸。更有甚者,见他日日观鹤,乃至整个山头的鹤,都被他得罪干净了。
可待他终有所成之时,偶然见到与天帝对弈的苍术大人,才恍然发现,他如视珍宝的玉作,竟不及他一分姿色。
他怒砸了那件糟粕,再不肯画了。
“苍术大人!”碧落作了个揖。
有时候,她会想,她若不是这赫赫威名的虞渊宫的小主人,不是青帝之女、风弋之妹,只是天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仙子,苍术可还会看她一眼?
“马上就是你一千岁生辰了,不多留几日么?”苍术轻轻扬起嘴角,微启薄唇,气息沉敛雄浑,嗓音却略微清浅动听。
“生辰而已,况且……姐姐并未让我留下。”她沉着头,微笑着答话。
苍术缓缓伸来手,拇指扣着一个锦盒。
“嗯——”
这是……礼物?
庭院飘进朵朵细碎的花瓣,几粒正落在锦盒上。
她呆望着那锦盒下修长白皙的细指,迟迟不敢接下。只感觉,心上的扶桑,风起千层叶浪。她紧紧攥着拳头,抬眼望他,迎上那阳春融雪一般的目光,被甫照的瞬间,似乎整座虞渊宫都为他静止了。
“谢苍术大人!”
良久,她才回过神,接过锦盒笑了笑,便疾步逃走了。
***
日出扶桑,拂其树杪而升。
旸谷扶桑是日出之地,虞渊是日落之地,这两个地方,对凡人而言相去甚远。对神而言,却不过一门之隔,只不过这道门,是一片苍翠阴郁的篁林。林间的迷雾,便是它的锁匙。
在她的一千年里,旸谷是一个比虞渊宫更熟悉的地方。这里没有高阁耸立,没有侍女宫规,只有一片山林,和林间走兽。她可以肆意地施云布雨,在山间自在游戏,与花鸟为友,走兽为伴,不必为了迎合身份而压制天性,却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孤独。
她坐在扶桑的根上,呆滞地望着手里已开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条系着灰色穗子的玉坠。那个玉坠呈竹子模样,白中透着萤绿,色泽莹润。
却不知有何新奇!
她取出玉坠,玉身竟通体散发起竹青色的光芒,坠子脱手,自行悬在了半空。它的光芒在半空拉长,定在那里,化作一支翠绿的玉笛。忽而,它在碧落面前演奏起来,原本自在飘洒的落叶,随着乐声聚散,盘旋而舞。
她惊异地望着眼前一切,如幻梦般,妙不可言。
当她的目光回到笛子上,竟发现,指孔的光芒配合曲子明明灭灭,像是被专门录下,用来教她的。
她细细倾听,仿佛置身一片花圃,那乐曲宛若春风拂晓,又清澈灵动。到了后半,却似惊雷叱咤,万物竞生,大雨挥洒得酣畅淋漓。林间的鸟闻声盘旋而飞,兽啸莺啼,皆为回应。
她第一次听到一首曲子,能拥有这么震撼的号召力。
曲末骤停,万籁俱寂,半空的枯叶,簌簌飘落。
笛子的光芒熄灭,似认主了一般化回玉坠落在碧落掌心。玉坠身上,刻着“惊蛰”二字。
“惊蛰?是曲名还是笛子……”她默默自语,自然也没有人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