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像缠绵的秋雨,先是偷偷的一滴两滴溅落在地上,随后淅淅淋淋,连成断断续续的线,最终坠到青石板地上,红与深青色相配,液体深浊不可见其本色。
一串血液不间断的从鹤依浓的嘴里吐出来,他嘴里向外冒着血泡,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仿佛想要说话。
李延寿拨开身前护卫着的赵盈漾,快步至鹤依浓面前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伸手捂住了鹤依浓胸口上的伤口。
长箭贯穿了他的身体,那一箭从胸口正中穿过半尺,正中了肺部,让他觉得只要稍有呼吸动作,就会带来巨大的疼痛,又有源源不断的血液顺着喉管或气管向上倒流,呛的他只能不住的往外吐,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让他感受巨大的疼痛。与此同时,力量骤失,他察觉自己拿不动手上那把精钢剑了,便以其落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瞧见李延寿上前发问,他蓦然咽下了向口腔冲上来的血液,却让自己不断咳起来,肺部像被钝刀一点一点的拉一样剧烈疼痛。
“李延寿……”咳意退去,鹤依浓用尽残余的力量压制逆流的血液,他盯着李延寿嗓间发出低吼般粗哑的声音:“可惜没杀了你。”
他忍者一阵一阵随着言语与呼吸而扩张、收缩肺部牵动伤口的剧痛,似是极端痛苦的笑了起来:“咯咯嘎嘎嘎……咕噜咕噜……”笑到最后,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肺血从气管呛上来,他嘴里大口的鲜血汩汩而出,不甘的气息促使血液生成气泡,多余的从口腔排不出的血液争先恐后的从鼻内流出,鹤依浓表情极为痛苦与狰狞。
李延寿扒开鹤依浓握剑的双手,随即用肩膀支撑住他要倒下的身体,随后横起剑,一把刺入鹤依浓的腹部。
鹤依浓身体猛然僵直。
李延寿又面无表情的拔出了长剑。只在瞬间,他便感受到大片大片湿润的温暖,紧接着鹤依浓的身子瘫软了下来,完全倾倒在他的身上,再无起伏与呼吸。
李延寿哑着声音开口:“盈漾,把他头砍下去,连带他身上的官职印章一同快马加鞭送到陈人那去吧。”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带下去处理。”
“是。”赵盈漾走上前,一把抓起鹤依浓的后领,一路拖着他往偏僻处而去。
身前一轻,李延寿敛下眼,浅色的衣服仿佛浸泡在血红色的染料里,大片大片的红色,仿佛一瓣瓣牡丹,瑰丽而摄人心魄。手里的长剑是锻炼十数万下的极好精钢,竖直而下,血液便顺势一同缓缓向下流淌,剑身已无多少血污,地上浅浅的一层血洼,自己正站在其中,锦绣制的官靴静静的踩踏在其上。
这是他曾经守护的百姓,这是他曾经守护的国家,只是如今,他要背叛这一切了。
百姓们慌乱不堪,瑟缩在一起,生怕李延寿一声令下,围着他们的士兵将他们尽数格杀。周柏秦跪倒在地,捶胸嚎啕大哭。几个本地评判抖如筛糠,细瞧裤腿色深,闻之一股骚臭之味。
李延寿拎着剑十分疲惫的回走,直到他坐在椅子上才放松身体,纵着自己全身瘫在椅子上。
“魏白筏。”
“属下在。”魏白筏忙从马上跃下,快步走到李延寿身旁跪下听令。
“告诉他们,只要陈军来时他们不抵抗,所有人或躲在家中不出,或随我们去城门迎接陈人、夹道欢迎,便可家宅安宁,和以往为郑民之时毫无两样。”李延寿说道。
“是。”魏白筏起身,甲胄相摩擦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转身走到千余名百姓身前,将李延寿方才那番话全部说出,又补充了两句:“都听好了,这番话你们要尽快传于全城人知晓,若是待三日后陈军来至的消息还未传遍全城,没人能保得住你们。”
魏白筏在那边喊了两嗓子,忽然听到身后李延寿在叫他,忙回身快步而至,“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李延寿闭着眼,面前是幼子离家从军的样子,那是他见过幼子的最后一面。他闭眼,看也不看魏白筏,“去追上盈漾,告诉他,等一切结束,若是可以便把鹤依浓的头颅带回来,和他的尸身一起埋葬了吧。”
魏白筏疑惑地瞅了一眼李延寿,还是点点头:“是,属下这就去追盈漾。”
魏白筏骑上自己的马,几下鞭子间,便奔跑的无影无踪了。
李延寿挥了挥手,唤来白探昭:“再给我做点吃的,好吃的。”
白探昭僵硬的一点点张开双手,“是,大人。”
万尚志和邵天宜把郝明月送回房间,后者仿佛傻了一般一动不动,只僵着身子站在那里。万尚志叫了他几声也没得到应答,便上前掰动他的身体,给他摆出一个适宜躺着的姿势然后抱倒在床上,抖开叠的整齐的被毯给他盖上。随后,万尚志瞧了瞧屋内,取了火折子点燃小桌上的蜡烛,待一缕暖光缓缓升起,他走到床边蹲下身与郝明月的眼睛齐视,轻声开口:“二月,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万尚志关上门,回身看到邵天宜,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我们先回去吧?”
推开门,突然一个黑影扑了过来,万尚志下意识的一巴掌呼过去,却见后者迅速退后,边叫嚷着:“啊啊啊,不孝子侄要谋杀叔叔了!”
万尚志松了一口气,进而情绪低落地缓步走入房内,“费叔,今日有些累,您就别闹了,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会吧。”
费尹顿了顿,神情也平静下来,再没刚才那么跳脱。他叹了口气,缓缓坐到床上,“早前我和文华醒了就紧忙出去看你们比赛,便瞧见有兵士带队围住了赛场,还为你担心了半天,唯恐是皇帝发现了你们的行踪,如今看来,是另有隐情吧。”
邵天宜走进房间,随手合上身后的门,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他适应下黑暗,避开身侧隐约的人影走到床边坐下脱鞋,面无表情。
万尚志抿抿唇,终是缓缓和费尹说起了自己所知:“郡守李延寿克扣朝廷拨发的银钱,暗中培养了一支军队,现已归顺陈国,听他所言,如今四面城门恐怕尽数为他掌握,我们出不去了。”
顿了顿,万尚志颤声说道:“他还杀了鹤叔……”
早间鹤依浓为他们做的小米粥的清香似乎还在鼻尖萦绕,那在嘴中香甜且一抿即碎的口感勾的涎水直流,那顿早膳虽然平淡,却吃的宁静而心安。
“好,不愧是我的好侄儿!就依你!你放心去做,届时我会全力保护你们。”
“我大好男儿生于一世,若无勇气向前只会避免灾祸畏缩一隅,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不就是为了争那么一口气吗!”
“我所在意的,不过是真相罢了,如果要用谎言来换取真相,虽然不得不为,但我心难安。所以我要一个准话。”
“时间不早了,比赛可能快要开始了。你若想听你父亲的事儿,往后我们进京有一路的时间可以说,现在却是不能再讲了,别耽搁了我们的比赛。”
言犹在耳,可是斯人已不在。
万尚志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鹤依浓,他是个骗子,他明明答应我进京的路上要和我讲我父亲当年的事情。”
费尹沉默下来,连费文华都能感受到房间内极为压抑的气氛,这让他透不过来气。
邵天宜默默的脱下鞋子,避开费尹的身子躺在床上,翻转身体背对所有人。
半晌,费尹突然拍了拍万尚志的肩膀,他顿了顿,开口道:“依浓是个好孩子,但他当年向往自由,总喜欢四处游荡,鹤九州也惯着他,不必他总去御膳房学习。所以你要是想听你父亲的往事,这进京的一路,我可以讲给你听。”说完,他默了默,缓缓地站起身,又说道:“大半天的决赛,想来你们也累了,我和文华就不打扰你们了,早些休息吧。”
说完,费尹往门的方向走,费文华赶紧上前扶住父亲离去。
门再次合闭,光线短暂的进入,房间有一瞬间被照亮,邵天宜的背影直挺挺的,他仿若永远是这一副强大的样子,永远也不会弯曲。
万尚志靠墙坐下,敛着眼。黑暗遮住了他的身影,他放心的让自己松懈掉一切力量,就那么无力的靠在墙壁之上。
猛然有一道声音透过重重时光阻碍在耳边响起:“这人一旦有了软肋,浑身本领便再无法尽力使出,总是想留着几分力气去保护这块软肋,便心生了退却之意,而一旦有了这退却之意,便再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万尚志贴紧墙壁,感受到背部骨骼与竖直的墙壁贴靠产生的缝隙,他狠厉往后使劲,两个肩胛骨被狠狠怼在墙壁上,他感受着疼痛,同时也让自己保持清醒。睁开眼,眼珠上是一片猩红仿佛血管炸裂开来的模样,十分怖人,仿若疯子一样。
但有不同。任瞳孔周遭如何可惧,那其中一点黑眸之内,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自持的冷静。这丝冷静比那疯狂更加怖人。
黑暗之中既无色彩也无声响,连带着仿若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万尚志睁开眼,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靠坐在墙壁前睡觉,并没有替他解去疲劳,反而让他更加乏累,浑身发痛且僵硬。他抬眼向床上看去,邵天宜仍旧保持着背对着他的那个姿势,仿若这一觉不过一息之间。
“咚咚咚。”敲门声又小又轻,仿若能看到敲门之人站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叩击薄木门的样子。
万尚志抿了抿唇,撑着手臂从地上站起,伴随着骨头噼里啪啦的一通响,他站在门前将门打开个小缝隙,面无表情地看向门外来人。
来人是个陌生小子,身上穿着厨师协会的服饰,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万尚志的神情,轻声道:“万魁首,会长大人要见你们。”
万尚志的注意力被他身后的窗子吸引,透过薄薄的纸糊窗,可见外侧已是黑夜,廊道两旁有专门留用点火照亮的檐台,日间会有人往其中蓄些灯油,此刻也尽数以点燃,波动着火光。
“万魁首?”那人再次轻轻叫了几声,唤回了万尚志的思绪。
万尚志目光移到那人的身上注视了一瞬,点点头,“烦切稍后,我去叫醒我的同伴。”却讶然察觉,自己的声音干枯而沙哑。
一转身,便见邵天宜不知何时已从床上坐起身来,正提着鞋子往脚上套。
跟着那人在协会里走了一段路,万尚志确认这条路是从前跟随周柏秦去过一趟的协会内会长办公间的路,他看着前方带路的陌生小子,心底仍是尚存一丝戒备。
“到了,会长就在里面,我不方便进去,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自己敲门进去就好。”那人将万尚志二人带到会长办公间的门口,随即向二人行了一礼,便迈步离去:“回去的路你们应该都记住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行离去了。”
“多谢小哥带路。”万尚志随口谢道。
敲敲门,门内传出一声沧桑的:“进来。”
万尚志推门而入。
周柏秦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早日间头上发丝且还是青丝大半,如今便已青白斑驳。他似乎哭过,眼睛一圈红肿,神情也颓然了不少。见到万尚志二人进门,他指着另一侧的那排椅子,闷着嗓音:“坐吧。”
万尚志走到那侧椅子坐下,右手看去便是郝明月,此刻他一脸痴愣的表情,整个人佝偻在那把椅子上。邵天宜默默地跟坐在下一把椅子上。每把椅子旁边都有一个小几,上面摆放着瓜果之类的应季水果。
众人落座,周柏秦洇了一口水在喉间湿润着喉咙,早前哭嚎的太过度,如今喉咙肿了起来,说话间偶尔碰触,干涩的火辣而疼痛,须得用水暂且冰凉喉咙,才能缓解些说上两句,是以整间办公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万尚志闭了闭眼,上次来这间房的时候,郝明月笑嘻地吃着橘子,恣意而快活,那时的他们亦心中充满了对比赛的期待和隐藏着的少许错失魁首的担忧。
可前后不过一月的短短时间,却能发生这么多事。如今魁首在握,可他心底却提不起一丝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