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干净整洁,他样子看起来很年轻,此刻神色有些疲惫,手上捏着给朱小野开的病历,似乎在斟酌什么。
“医生,那个艾森曼格综合征具体是怎么回事?”高杨拧着眉心问。
“先天性心脏病的一种,她是出生就带了这个病,早些时候估计也没发现,结果拖成了重症,失去了最佳手术机会。”他抬起眼皮看向高杨,“容我问一句,为什么那时候不带她治疗呢?”
高杨眼中有恍惚,她哪里知道朱小野的爸妈为什么不给她治疗呢?
“那时候我们没有遇到她。”孙向晚冷静道,“她被父母遗弃,我们偶然捡到了她……那时候她已经四岁了。”
医生眼中闪过敬佩:“你们两个还是学生?”
“高中生。”孙向晚不欲透露太多信息,却又保证能勾出医生的同情心,让他把实况说出来。
他没有撒谎,但没有直接下定论,大概是怕出错,只挑了一部分情况说出来。
“原来是这样。”医生了然,唰唰往病历上写什么,字体龙飞凤舞,倒着看也眼花缭乱。
“药物治疗吧,不过我说句戮心的实话,她大概活不过十岁。”医生中途抬头道。
“!!!”高杨难以置信,“以后有钱也治不了吗?”
医生苦笑,轻轻摇头,大概出于仁德,劝慰道:“有谁能保证自己真的能无灾无病晚年安详死去呢?生活中的意外太多了,不论贫穷富有灾祸一样降临,区别只在于……能够拖多长时间。”
他说到这里发现这又是个永恒的仇富命题,立刻换聊天方式,输送心灵鸡汤:“活着的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世界上有太多病症医学是治不了的,药石罔效,很多时候是受人心情影响的,所以不妨让她快乐点……她还这么小,大概很多快乐没有享受过,也缺乏安全感。”
高杨流着眼泪点头。
“哎,这话其实不该说。”医生苦恼的放下笔,有些垂头丧气,“但你们经济压力在这里放着,最后效果也差不了多少,我就实话实说吧……”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后悔自己说出这些话,太让人丧气了。
孙向晚揽住高杨的肩,高杨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脖颈。
“她醒后观察两天,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医生道,“按照我开的药方上拿药,坚持下去,说不定能创造奇迹。”
孙向晚点点头,声音黯哑:“谢谢你,医生。”
那医生摆摆手。
从办公室退出来后,高杨和孙向晚并肩往病房走去。
“你听过天葬吗?”孙向晚忽然问高杨。
高杨沉默的摇头。
“死后把尸体放到指定地点,让天上的秃鹰分食。盖上也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蚊嘬之。”孙向晚低声道,“他们认为灵魂不灭,会进入轮回往复,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
“可死了就是死了。”高杨悲切,“说到底,还是我们太无用了。”
“尽人事,听天命。”孙向晚沉吟道,“我们无法阻止死亡,就像没有办法阻止告别。只不过后者还有可能相遇,前者再无可能。”
高杨想到了杨老太和杨老头,心中的无力感更甚。
病房到了。
朱小野这时候已经醒了过来,她看到大姐二哥的时候眼神都亮了,嘴唇颤抖,带着哭腔道:“大姐,二哥,我想回家……”
高杨快步走到病床前,看到她清澈的眼神心都碎了,却不得不硬起心肠道:“现在还不能回去,得再过两天,等你的病好了,咱们就回去。”
朱小野低着头,手指绞着床单,眼睛凄楚:“我知道,好不了。”
高杨联系前因后果,心里明白她之前大概也进过医院,估计父母为此吵过架,或者说过什么不好的话,最后拿上学骗她,把她抛下。
这大概让朱小野产生了心理阴影,以为是因为进医院所以被抛弃,才会这么不想在这里呆着吧。
“乖,再呆两天。”高杨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们会不要我吗?”朱小野的眼神像是要被丢弃的小奶狗,湿润温和的看着他们,眼睛中没有任何怨恨,而是不舍分离,好似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不会抗争。
“不会!”金孟抢先开口,变声期少年声音粗哑难听,其中肩负责任的沉毅十分坚定,“我会打工帮你赚医药钱,你以后要好好吃药。”
高杨看向金孟。
她不得不承认,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没有关注过的时间里,金孟迅速长大了,就像当初的孙向晚和她一样。
区别在于孙向晚是主动长大,而她则有些被动。
金孟的成长也有些被动,苦难和灾祸让他迅速把稚嫩的肩膀磨出茧子,担负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重担,任由生活锤炼,慢慢变成一头老黄牛。
“我会的!”朱小野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眼睛亮的如星辰。
当天晚上高杨在病房里陪床,半夜做了个噩梦。
梦是光怪陆离的,却隐含着某种绝望的意味,孙向晚离开,金孟离开,朱小野也离开,这个家分崩离析,就像原始大陆最后分-裂成地球的七大洲一般,最后只能隔海相望,谁也碰不到谁。
她一下子从床上醒过来,惊出一身汗。
窗外的光惨白,医院无论是灯或者墙壁还是医生的白大褂,都是这个颜色,白天还好,夜晚看见,总透露着某种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她有些睡不着,也不想打开灯弄醒朱小野,只得这么坐在床上,想着刚才那个梦,嘴里泛苦,只能无力的靠在墙上。
面对无能为力的场面,连愤怒都只是奢侈。
她这么一直醒着直到早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便回到病房。
朱小野显然也没有睡好,但没有任何抱怨的话,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个小时回家,吃药也显得尤为乖巧,皱着眉头喝下去,没有叫苦。
金孟带了早饭过来,做得很难吃,高杨为了补充能量,面无表情的吃完全部:“孙向晚做的?”
金孟点点头。
“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过。”高杨评价道。
朱小野也跟着学嘴:“好难吃……大姐我想你做的饭!”
“谄媚。”金孟皱着鼻子说。
谁也不提病情。
医生过来查房,惊异于朱小野的稳定,夸了她一句,朱小野顺着杆子往上爬,问什么时候能出院,医生道:“很快。”
朱小野对这个答案不满,撅着嘴巴不说话。
高杨下午去问医生,医生给她开了另一张单子,上面写着高杨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字,她只要按着这个单子买药给朱小野吃就好。
又过了一天,几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医院,带着一堆药,还有医生的叮嘱。
进医院的时候干冷,医院里暖气很足,住了两天,高杨被热的难受,心想真是被冻出抗体了,出来的时候又不习惯。
天还是那么干,很多人说今年不下雪了。
孙向晚和高杨重操旧业,过年倒卖起了东西,过年越来越没有年的味道,很多人都到最后两天才开始置办东西,草草买了些,凑合着过年。
倒是他们家这年开始好好过年,没有省钱,一人换了一套新衣服,买了想吃的东西,提前订好年糕,鞭炮之类的都没有落下,东西林林总总的往家里买。
那是第一次产生少过一年是一年的感觉,知道死亡迫在眉睫,便一天不肯浪费,用有限的资源,制造最多的快乐。
要让往后回忆起的每一天,都不会觉得遗憾。
朱小野开心的跟在他们身后,像甩不掉的小尾巴,忙活到大年三十上午,终于消停,收摊回家。
贴对联,摆年糕,剁馅儿,包饺子,放鞭炮……
高杨想起当年爷爷奶奶过年时候的习惯,情不自禁模仿起来,也更理解就算不相信诸天神明,也愿意拜一拜的心情。虔诚些总没错,不敢奢求太多,只愿时日再多一些。
香火缭绕,看不清彼此面孔,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这次高杨和孙向晚主动打电话过去,给爷爷奶奶拜年。
算好时差,在那边上午十点左右打过去,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开口便警惕的问他们要做什么。
她说的是英语,语速有些快,高杨跟不上,只好将话筒挪给孙向晚。
他撑住了场子,虽然口音带上了些许中国式英语的感觉,好歹能交流了,总不像和外星人交流那样困难。
杨老头接的电话,他声音沧桑了很多,很疲倦很伤心的感觉,说话絮絮叨叨,和记忆中那个总是云淡风轻温吞无害的形象相去已远。
高杨甚至有种记忆出了差错的感觉,好像过去的所有都是虚构一般。
他们一直在聆听,杨老头反反复复说一件事,孙向晚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他老年痴呆了。
可爱,风趣,爽朗,睿智,有时候又严厉的杨老头,老的认不出他们是谁了。
女人似乎不耐烦杨老头长途电话还这么唠叨的说话方式,把话筒夺了过来,用英语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事,没有的话就挂了吧。
“奶奶呢?”高杨急切的问。
孙向晚用英文转达意思。
那边一串鸟语出来,高杨只捕捉到一个意思,她生病了。
女人又一副烦躁到要挂电话的语气,给他们说她恨忙,大人小孩都要照顾,抽不出这么多时间闲聊。孙向晚低声下气,恳请她再让等一会儿,问高杨想说什么。
“告诉爷爷奶奶我爱他们,”高杨在旁边哽咽道,“新年快乐。”
孙向晚将那句话用英语说出来的时候已经串不成句了,话音刚落,电话便响起了嘟嘟声。
那边挂了。
天上飘下了雪花,无声的打到头发上,继而消失。倘若这时候谁抬起头,必然要在脸上化成水,一片又一片鹅毛般的雪,最后会像眼泪一样蜿蜒流下。
高杨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难受的蹲了下去,眼泪砸在地上,把地上薄薄一层的积雪融化。
眼泪是热的,雪是冰的,融在一起,成了凉的。
孙向晚红着眼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高杨踉跄了两步,腿蹲的时间太长血液循环不畅通,一阵发麻,站不直了。
孙向晚把她背起来,像骆驼一样,驮着她回去,回那个家,盛放着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成长的地方,仅有不多的被呵护的地方。有过去,有现在,却没了未来。过去的天是蓝的,地是暖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他们则是稚嫩的;现在没了蓝天,积雪覆盖大地,生活如大山覆在身上。
一路走一路失去,未来覆盖了过去。
城市改革的步伐马上就要将这里掩盖,老房子没了,记忆没了,蔷薇也被埋葬。
然而他们年轻,年轻就意味着细胞新陈代谢旺盛,自愈能力也强,知道不能泅水横渡太平洋,便暂时死了这条心,无限期待以后。“到时候”这三个字,总是充满了魔力。
大年三十下午终于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他们在屋子里烧了柴火,围着炉子包饺子,吃过之后朱小野爬上了床,高杨给她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是安房直子的《狐狸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