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作者:乔牧木      更新:2019-08-10 16:03      字数:6306

“喝茶。”张老爷子脸上笑出褶子,“新上的普洱。”

段月容抱着儿子从旁边袅袅出来,看他俩正襟危坐,笑着道:“茶真香。”

小孩咿咿呀呀个不停,张鹤年面上没有表示,心想:真是吵死了。

他不喜欢小孩,就像他不喜欢猫猫狗狗,生不出半点爱。

张鹤年没有理会段月容,她脸色有点不好看,哼了一声后坐在老爷子旁边,把儿子献宝一样推出去给老爷子看,半嗔半撒娇道:“宝宝想你了。”

张鹤年看着那张神似的脸,神游物外,不禁想到如果高杨做这个动作会是什么样。想到那种可能,忽然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老爷子对这个老来子还是很宠爱的,不过对段月容没有那么客气,况且现在正在谈正事,他也不会让这个女人掺和进来:“我在谈事,你先回去。”

他语气不容反驳,段月容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瞪了张鹤年一眼,抱着儿子离开。

老爷子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隔着书桌推到张鹤年面前:“解释一下这张照片。”

“解释什么?”张鹤年没有动信封,直直的看着老爷子,“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你明知道家里不可能让你结婚——丢不起这个人。”老爷子这句话说得有点冲动,或许因为老了,亦或者位高权重,在家里耍威风久了,便口无遮拦起来。

他话出口后似乎也觉得不妥起来,便放软语气,耐心规劝,“你就算是想结婚,也不能找这样的人,明白吗?”

“爷爷,您是觉得我一辈子不该结婚,连灵魂伴侣都不能有是吗?”张鹤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规矩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不好。”张老爷子颇有些放下身段的意思,“你想结婚,家里可以给你找,找个温顺听话贤惠的,到时候让医生开个证明,说她身体有问题,这时候放出风声,说你不会嫌弃老婆生不出孩子。这样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你的名声。等过两年老三结婚生了孩子,给你过继一个去,生恩重于养恩,老来送终,不是更好?”

他将信封收回来,将照片掏出来,上面是高杨端着酒杯和别人聊天的场景,样子很自信,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怯场的意思,感叹道:“这样的女孩,太过锋芒毕露,太过自信,事业上的伙伴并不适合成为夫妻,针尖对麦芒,很容易产生矛盾,到时候将你的隐私抖擞出去,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这些你们不是在做吗?张鹤年脸上在微笑,心中将对面老头的祖宗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想如果不是想玩这场破坏游戏,他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对付。这一家子以为有血缘关系就真的肆无忌惮,那些把柄他真的在乎?

不过是想亲手制造一场笑话给他们看罢了。

“哦这个想法还是算了,”张鹤年佯作恼羞成怒,“刚才不过一句说笑,这是盛辉的员工,前些日子徐闻走了,我找个人过来顶徐闻的位置。”

张老爷子对着照片多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那句话说出来:“长得还真像月容。”

“的确是个美人。”张鹤年避而不谈。

两人视线相碰,张鹤年眼含笑意,老爷子随口问了一句:“在哪里发现的她?我开始还以为她是个小演员。”

“当演员屈才,采访的时候碰上的。”张鹤年的话半真半假,几分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有野心,又有求于人,我便顺水推舟撒出去交流方式,之后就联系上了。”

“世间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张老爷子道,“还真有长得这么像的。”

“段阿姨不是说过自己有过一个女儿?”张鹤年道,“该不会就是她吧。”

“那个女儿没有这么大,也活不到这个年龄。”张老爷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给张鹤年沏茶,又推给他,“今晚留宿在老宅?”

“不了,还有事情要回去。”张鹤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温和问道,“那爷爷,我先走了?”

“去忙吧。”张老爷子将那张照片倒扣在桌面上,对他挥手示意。

张鹤年拿起车钥匙,握在手中,噙着笑离开。

段月容说过自己曾经有过一任丈夫,也有过一个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当时拼命工作想要救女儿,没想到丈夫竟然偷偷把人给丢了,孩子再也找不到,和丈夫决裂,后来想照顾老人,便去了养老院,遇见了张老爷子。

这种鬼扯的剧情谁都不信,尤其是段月容本人演技又那么烂。只是她既然有一个女儿,自然可能有两个,不过按照高杨的年龄来算,段月容要么改过年龄,要么早育——而改年龄这件事以她从前的本事来说不太可能,所以只能是后者。

这么说起来她还真是谎话连篇啊。

张鹤年含笑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根头发,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包了起来。

他给高杨打了个电话:“有时间吗?”

“什么事?”高杨那边声音有些疲惫,一听就知道她估计还在做事。

真是个工作狂,看来她想找那人的心情很迫切啊,张鹤年有点嫉妒这种全心全意为一个人的感觉。

“可以陪我喝杯酒吗?”张鹤年声音不自觉放低,隐隐有请求之意。

“……”高杨倒吸一口气,“你会害我完不成今天任务的,老板。”

“补偿你,告诉你一点东西,我保证你想知道。”张鹤年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心思,“选择进行这桩交易吗?”

高杨第一反应是孙向晚的消息,不假思索道:“好,我在楼下等你。”

张鹤年方向盘一打,往高杨那边驶去。

高杨无论什么时候穿着都很保守低调,看上去半点没有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朝气,她远远的看到张鹤年的车,往这边走过来,坐在副驾驶上直接问:“什么消息?”

“你还没有陪我喝酒,就想着听?”张鹤年笑道,“这不符合商品交易规则。”

“我总要知道它是否值跟你出去喝酒这个价。”高杨沉声道,“我晚上从不出门的。”

“为什么?”张鹤年问,“这样不是连加班都不能了?”

“我加班后都是在公司趴到早上。”高杨眉宇间有些抑郁,“我怕夜晚出事。”

张鹤年不再问下去,接下来的事情他猜的八|九不离十,高杨手上有伤,性格隐隐有暴力倾向,自卫意识非常强烈,这些前后连起来便能猜出前因后果。

“孙向晚的失踪和这件事有关?”张鹤年觉得自己性格中恶劣的部分发作,总是忍不住去戳别人伤口。

这样不好,他很清楚,却因为天性里黑暗的部分和光明的部分斗殴,最后化作了沉默。

因为高杨哭了。

高杨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没有呜咽,眼泪就那么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她当时头朝另一侧,看着窗外,好一会儿不出声,最后抑制不住,爆发一阵猛烈的咳嗽。

“对……对不起,失态了。”高杨擤鼻涕,眼圈泛红。

张鹤年想笑,也知道这种情况下笑只会加剧事情变坏的程度,便强忍着,手虚握成拳,放嘴边掩饰假作的咳嗽,“需要帮助吗?”

车驶入地下停车场,高杨摆手示意不用,直接下车等他。

“这边。”张鹤年道。

他有预感,这次喝酒,将会变成自己陪高杨。

有点失策啊,张鹤年心想,亏了亏了。

不过难得吃亏一次,也无所谓。

这是一间清吧,吧名带着古早的味道:轻歌慢摇

灯光很柔和,吧内音乐放的是爱尔兰风笛。比起擅长渲染情绪的苏格兰风笛,爱尔兰风笛的特点是哀婉,适合抒情,很能让人纾解心中的戾气,将身上的疲倦释放,不至于一天一天的积压下去,最后爆发伤人。

张鹤年对酒吧非常熟悉,他母亲喜欢的就是这里,以前还带他过来见过酒吧的主人,比起服务员更熟悉这里,叫了两瓶酒后带着高杨上楼,找了角落的桌子坐下。

“现在你可以尽情的哭了。”张鹤年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觉得我碍眼,我可以选择……嗯,离席。”

他说罢看着高杨,等她的选择。

“不用了,已经好了。”高杨说完自己笑了,“感觉现在不是我来陪你,而是你陪我宣泄——喝酒吗?你能混着喝?”

服务员将张鹤年叫的东西放到他们桌上,然后离开。

“我给你叫了杯血腥玛丽。”张鹤年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试试?”

“看起来很暴力。”高杨盯着那杯红色的酒,盯了两秒钟,拿起杯子一口气饮了下去。

除了上次两人参加聚会举着一杯红酒坚持完整个会场,张鹤年从来没有见私交场景高杨喝酒的情况,现在看她一杯下去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觉得新奇,“感觉如何?”

“味道有点辣,口感顺滑,”高杨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感觉,她喝得太快的以至于感觉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有种缠绵悱恻的意味。”

“你会喝酒?”张鹤年又问。

“我酒精免疫,喝不醉。”高杨道。

“那你得不偿失。”张鹤年评价。

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慢慢饮下去。

高杨听见他的评价觉得新鲜,她参加部门聚会的时候很多人都羡慕这项本事,因为“怎么喝都不会醉”。

“为什么这么说?”她拿起张鹤年面前的那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张鹤年并不阻止她,什么净饮之类的规矩都是人定的,喝酒喝得就是个畅快,如果要拘泥于条条框框,酒又有什么好喝的?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张鹤年慢慢道,“你连借酒浇愁的机会都没有。”

高杨牛嚼牡丹一般把这瓶价值她目前一个月工资的酒给饮完。

张鹤年发现高杨的出现真是打破了他对于世界的一贯认知,这人不按道理出牌,甚至可以说的上放肆,她身上有种江湖气,偶尔又会有些可爱。

但无疑很聪明,她身上有一种独善其身的聪明和若隐若现的圣母病,这两种矛盾的气质萦绕在一起,让她这个人时时刻刻处在矛盾中,然而又和谐统一起来。

高杨想到她之前确实借酒浇愁过,但愁没浇多少,喝多的下场不过是不停的跑厕所,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剩。

“你说的对。”高杨点头,“对了,你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她眼中带着希冀光芒。

张鹤年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摆在高杨面前,“这是不是你母亲?”

高杨的眼睛甚至没有来得及往手机屏幕上瞅,听到这句话后嚯的一声站起来,愣了一下反应,就要往门外走。

“高杨!”张鹤年声音不自觉抬高。

不少视线落在他身上,服务员小跑着过来,张鹤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对服务员低声嘱咐一句“记账”,然后拔腿追高杨去了。

高杨按照原路返回,这边上来是直升电梯,下去也应该是,她先往停车场去,然后沿路走到出口,准备之后打车离开。

张鹤年追出来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人影,上车,打火,准备沿路去找。

刚出停车场,发现人就在一边站着。

张鹤年鸣了一下喇叭,高杨走了过来。

车窗放下来,张鹤年心中不快,在口气上反应出来的便是严厉:“上车。”

高杨打开后门,坐进来。

“对不起,我失态了。”高杨先道歉。

“你反应怎么这么大?”张鹤年蹙眉,“我只不过提了一句,你就这个样子,你是炸药桶吗?”

“我是炸药包。”高杨面不改色。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张鹤年又道,“这人不能问吗?”

“现在能了。”高杨道,“你怎么知道那是……算了,我想除了我俩长得像之外没有其他原因了,所以这是你劝我跳槽的原因吗?”

“你的长相确实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过我劝你跳槽和录取你,不过是因为你当时眼睛里没有活人的气息。”张鹤年评价道,“我以前也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接触到这种熟悉的感觉总是让人觉得亲切,尽管带着不详的气息。”

高杨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也有亲人生死未卜?”

“现在已经确认死了。”张鹤年道。

“对不起,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已经很多年了。”张鹤年示意无事。

天开始下雨,雨滴打在车窗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张鹤年蹙眉,高杨敏感的发现他应该很暴躁,因为手指敲击方向盘的节奏已经乱了。

“去我家……哦不,应该叫你的房子那里吧。”高杨道,“等雨停了再走。”

张鹤年轻笑,“我可以当做这是邀请吗?”

“你如果想来一场密室杀人案的话,就随你便。”高杨脸色不变。

“你太暴躁了。”

“你不也是吗?”

雨势越来越大,这场奇怪的暮秋的夜雨似乎要将最后一丝温度带走,给寒流让出道路,车子不多时驶入高杨所在的小区,停在了外边。

两人坐在车中,等雨停下来。

逼仄的空间加重了人心中的压抑,深夜,酒,疲劳,这一切都会让人燃起戾气。

高杨觉得喘气困难,直接推开车门,冒雨冲出去。

张鹤年甚至来不及阻止她,只好跟着一起发疯,冒雨跑过去。

天地得到一番洗礼,人也不例外,成为落汤鸡。

“再待下去我就要吐了。”高杨拧着眉道,“自从……他消失后,我就隐隐有暴虐的想法,真担心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严重吗?”张鹤年看她。

“还在可控范围。”高杨低声道,“我看了不少书,想要自我救治。”

“可以去看心理医生。”

“习惯自救了,以前受伤总喜欢自己给自己包扎,因为缺钱。”雨水打湿了心中燃烧的火苗,将一场可能的爆发冲突提前掐死在幼苗状态,“渐渐的也就习惯这种方式了,我的求生意识还是很强烈的……我怕死。”

“没看出来,半夜三更都敢和老板出来喝酒,你也真是大胆。”张鹤年觉得自己今年一定风水不太对,竟然沦落到想当好人,“以后出去不要说自己究竟免疫,不管谁灌酒都不要喝,也不要随便出去,畜-生多,见死不救的也多。”

高杨拿钥匙打开门,回头看他,头发贴在脸边,看起来有点惹人怜爱。

平日里强势的人偶尔表现的脆弱,会让人忍不住心疼。

“你是个好人,老板。”高杨忍不住笑着评价。

“这是张好人卡吗?”张鹤年有些无可奈何。

“真心实意的评价。”高杨打开衣柜找衣服,“你在这边之前有留衣服吗?我发现另一间卧室打不开。”

“我预留的房间。”

“深谋远虑啊老板,你是早就想着来这边了吗?”高杨反过来戏谑他,“还是这屋子以前用来金屋藏娇了?”

张鹤年碰上门,没有回答她的答案。

两人在各自的房间换衣服,出来后高杨发现——张鹤年换的居然是睡衣,那种非常宽松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样式,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气顺了吗?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张鹤年坐在唯一的沙发的左边,高杨坐在右边,两人之间隔了一条银河的距离。

“她有说过她有个女儿吗?”高杨问道。

“她和前夫有个患心脏病的女儿,诊断出心脏病晚期的时候她丈夫将孩子丢了——两人离婚,之后她嫁给了张家掌权人。”张鹤年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生了个儿子。”

高杨觉得心脏痛的厉害,心脏病的女儿,丢弃……

那不是朱小野吗?

怪不得那时候感觉那辆车上坐着的人隐隐有熟悉感,原来一道门隔着的是阔别已久的人。

朱小野真的是她妹妹。

“世界真小啊。”高杨苦笑。

她以为干涸的眼泪原来还能流下来,还是在听到这个女人的消息后,这让高杨觉得遭受奇耻大辱,仿佛又回到幼年时期那种咬牙切齿的状态,而她还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女孩。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么无能为力,留不住亲人,挽不住情人,因为迁怒,将最后一个有着共同过去的人赶走,只剩孤独一人。

因为一次选择错误的道路,让之后一连串的悲剧发生。

而她再也回不去。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高杨问他。

张鹤年道:“如果你愿意说,我就听。”

张鹤年道:“如果你愿意说,我就听,需要我摆个端正的姿势听故事么。”

高杨闻言一哂,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颇为无语道:“少来油嘴滑舌。”

张鹤年放松身体,躺在沙发中,眼睛半睁半合,神情很是放松。

“我的故事没有什么新奇的,你既然知道她是我母亲,想必也见过她,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张鹤年随口评价。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恃美而娇,不干人事。”高杨方才宣泄了自己的情绪,此刻讲话便有种疏离的冷漠,仿佛讲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只不过是一个听来的故事。

“她早年做人情妇,当三儿也当的不安于室,爬墙劈腿,于是有了我。她的金主本来当我是女儿,付钱养着,她用这些钱来打牌美容交际,直到对方的家人找上门来,又出了我这档子事,拿不到遣散费,灰溜溜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