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钗站在沈思玉面前,规规矩矩,异常乖巧。她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般被佳人们簇拥着从群众的末尾站到了最前端,眼神仍旧是略微沮丧而涣散无光的,像是仍旧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她这会儿已经彻底失去了刚才剑拔弩张时满溢于眉峰眼角的傲慢嚣张,不可一世;也并不像眼看着沈思玉接连三箭技惊四座时面色苍白抖如筛糠的提心吊胆,她看着立于日暮之间,比灿烂晚霞还要烂漫三分的蛇蝎美人,透出几分万念俱灰慷慨赴死的坦然。
端持着百分之百落败者姿态的钱宝钗挪动着步伐,向着笑意盈然的少女走去。
她身后神态各异的旁观者们蠢蠢欲动着,锦缎交织,环佩徴鸣,清脆寥落的碰撞声来自素白指尖略带不安的拂过东珠耳坠,掐丝黄金八宝钗撞上流苏璎珞短步摇——
绮丽绽放的各色花团锦簇间,紧拥取暖的群芳们早已停止了所有清脆甜软的欢声笑语,于是在粘稠而冗长的死寂里,徒留那一点细小而无趣的珠玉相交的泠泠声响荡开在几近凝固的低压空气间。
而那手忙脚乱响成一片的声音里仿佛也依稀透露出佩戴者满心难以压抑的反侧辗转,在安宁恬静的日暮里析出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惧,以及不安。
而隔绝了秋蝉拉长了声线的乏味鸣叫,枯败草木间蟋蟀的尖锐声响变得恹恹,亦隔绝了欲言又止翕动着的聒噪唇瓣,那些齿缝间咀嚼雕琢过的话语都随风飘散,她的世界仿佛进入了水波下空无一物荒无人烟的平行幻境。
这片铺展开的大片空白,那顺着鼻腔眼角缝隙肆意灌进每一条血管的冰冷深蓝呈现出夺人性命前若有收敛的平和来,但钱宝钗仍感觉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正缓慢绞死着她每一缕残留的理智。
周围的声音消失了。
所有能被敏锐捕捉到的细碎声响明明刚才似乎还蓦然放大了千倍百倍般,不厌其烦的回荡在她耳边,逼迫着钱宝钗接受四面八方涌来的猜疑与不安,此刻却俱湮灭在这毫无波澜的一汪深潭死水间,化作温柔又危险的死寂。
鲜血般泼洒的落日将天际线都映出扎眼的猩红来。
是紧贴着晴朗苍穹狂野盛放的露水玫瑰枯萎,夏日芙蓉腐烂,是南国的红豆病变,北国的樱桃发酵,或者入冬前悄悄凋零死去的枫叶火海。
纠结着世间百种明媚的流火安静却野蛮的绵延燃烧着,将那将阖未阖的惊惶眼眸与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声都晕染开危险的靡丽,直到最后一丝如洗碧蓝也被这艳丽的色彩穿透包裹住。
沉沉压在头顶的天空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红,那切割开层叠云朵微弱却锋锐的细碎白芒,也静静湮灭在这汹涌奔腾的浓稠绯色中,呈现出朦胧而柔媚的姿态来。
深深浅浅参差不齐的绚丽晚霞与腐烂发酵的玫瑰枫叶尸骨交错堆叠,殊途同归的化为更加刺目的红,厚重的仿佛要滴下水来,是芳香逼人的凤仙花汁液,被沈思玉轻而易举的捏在指尖,凝成形状美好的艳丽丹蔲。
于是这漫天流淌的血海,都被她轻易捏碎了。
绵长而冰冷的漆黑子夜扑灭了这几近燎原的癫狂火势,席卷着阴气森森滚滚而来的滔天巨浪咆哮着将澄澈天空与寂静湖水都吞噬其间,缀满苍穹娇艳欲滴的花朵尸骸与枫叶枯骨也被卷进这漫无边际的冰冷中。
于是周围的光线也消失了。
钱宝钗仿佛失去了视线与听力般跌跌撞撞行走在这毫无生气的幻境中。
她的四周是可以将手掌覆上的透明牢笼,是隐约隔绝切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磨砂琉璃,于是这一片模糊了所有景象的纯粹黑暗里,只剩下这头行走时漾开杂乱纹路的自己,与幽蓝深邃的水面那头婷婷袅袅唯一的发光体,静静凝视着自己的沈思玉。
仔细绣刻着蜿蜒鎏金花纹的宽大袖摆随着少女覆手轻移间如流云般鼓起滑落,松松垮垮的堆叠在手肘旁,绛紫本色映着流淌的粼粼光线,仿佛也透出一缕缕海水般静谧闪烁的零落深蓝。
而那滑落袖口间伸出一截形状美好的伶仃藕臂,削葱般温润如玉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在竹条编织的果篮中挑挑拣拣后,轻盈捻出一粒饱满而圆润的新鲜果子来。
玉器般的雪白手指与熟透彻的朱红苹果,莫名透出一丝氤氲的横生媚意。沈思玉慵懒的转过头来,与她对上了视线。
美人仍是那熟悉的美人,方离柳坞,乍出花房,莲步轻缓,拂袖若雪。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纤腰之楚楚,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顾盼飞扬。只需一眼,便摄人心魄。
但钱宝钗怕是无暇顾及这份美貌的。
沈思玉越走越近了,恐惧仿佛凝固了她的时间,钱宝钗那钉在对方身上无法转移的炙热目光中带着忽明忽灭的惊惧与绝望,正随着少女每一步向前而如软弱无助的奶猫般弓起脊背,浑身汗毛倒竖,毫无杀伤力的发出着撒娇般的警告嘤咛。
仙抉乍飘,闻麝兰嗜血之馥郁腥甜,荷衣欲动,听环佩刀剑之齿冷铿锵,届笑春桃,云堆翠髻;唇绽樱颗,榴齿含香,那鲜红唇瓣所吐露的每一个文字也好,裙角翻滚冷淡袖手间每一个动作也罢,都变得格外清晰而缓慢。
平时那三三两两过家家般的姐妹情深或者成仇反目,简单粗暴的惩治手段,从中获取的成就感也好优越感也罢,拙劣的玩弄与毫无意义的恐吓,均不如此刻轻盈而柔软的一眼顾盼令她感到惊骇。
“挑一个吧,你喜欢哪个?”
沈思玉艳丽而温婉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她正俯下身来,仿佛友人般极尽柔和俏皮的同钱宝钗低声呢喃交谈,眼神盈满着露骨的戏谑恶意,令钱宝钗毛骨悚然。
不过十三四岁的深闺稚嫩少女,又何曾受到过这等惊吓?素日连扑杀一只花间蝴蝶都要心思惆怅绵软,而此刻却要直面这杀意凛然的如刀视线,甚至是寒光闪烁的锋利弓弦——
是太过残忍了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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